“六……”
“又错。”
“六……”
“还是不对。”
熊丁不敢再求,咬牙忍住,直到弦音至低轻处,他以为要弹完了,才小声哀求:“六殿下见……见谅……小人实在不懂琴曲……”
邾晏弦音淳润:“不老实,再打。”
熊丁死死咬了牙,不敢再开口,直到一曲停下。
邾晏修长指节按住弦端:“——专门去毁我的琵琶,还敢说自己不懂?”
“六殿下饶命……小人真不懂……”熊丁声音颤抖,又惧又悔,“小人那夜只是经过琴器行,并不知您的琵琶……正在那里订制,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木,什么弦……”
邾晏:“那便用你的琵琶骨换吧。”
熊丁:……
“虽粗了些,线条也不美,总也是你能赔的东西,”邾晏瞥了他一眼,“你辛苦些,长得丑了,就只能活着取,死了会更难看,赏都赏不足一柱香。”
熊丁眼眶渗出血丝:“求六殿下宽恕!!小人实非故意,那夜真就只是想去霍家商铺偷栀子花皂,送与心上人——”
“心上人?女人?”
邾晏似起兴味:“那必然生的比你好看,琵琶骨更精致。”
熊丁立刻警惕:“不不六殿下您听我说……那夜,那夜除了我,附近还有别人,他们不是去偷花皂的……我记得我分明很小心,没毁坏任何东西,您的琵琶却坏了……一定是他们,一定是那些人干的!”
邾晏眼皮微撩:“哦?”
“必,必然是他们!”熊丁舔了舔唇,挣扎着跪在地上,额头贴在地面,掩住算计的眼神,“六殿下容禀,小人……小人认得那些人的脸,带头的长脸,六指,鼻侧有颗大痦子……我能找到他们!”
“哦,要跟我谈条件啊。”
邾晏抬手:“我最讨厌谈条件。”
又是一顿毒打。
似乎这种画面很令人愉悦,他修长指尖抚在弦上,又开始了一首新曲。
熊丁熬不住了,他感觉今晚会死在这里,六皇子根本不想要什么别的,就是想弄死他。
“呵……呵呵……什么尊贵龙子,天之骄子,残暴无度,视人命如草芥……你这样的人,只会威压别人恐惧害怕,这辈子永远不会有人喜欢你,真心追随你!”
“喜欢?真心?”
邾晏轻抚琵琶弦的手指温柔至极:“那是什么东西,怎如琵琶好?我的琵琶乖巧温婉,风姿绰约,偶尔还很有趣,叛逆反骨,不听话,不成曲,偏又忠贞的很,不侍二主……喜不喜欢我,它都离不了我。”
“琵琶怎么和人比……”熊丁眼神发直,这人疯了?
“对啊,人怎么能跟琵琶比?”
邾晏看过来:“你毁了我的琵琶,不该付出点什么?”
今夜月圆,月光甚美,贵人沐月辉,更添雅色。
然而熊丁只觉浑身发冷:“疯子是不可能更进一步的,你嗜杀暴虐,全无仁心,这辈子当不了太子,必横死!”
“说的好。”
邾晏一曲抚完:“所以我肆无忌惮,全然随心,一生如此,岂不舒爽?”
熊丁一噎:“哪个皇子不想当太子……”
邾晏:“想当太子的人,都得拉拢哄着我这个疯子,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我想杀的人,没有杀不了——岂不更美?”
熊丁抖的不成样子。
他知道,他是真的活不了了,尤其听到了这些话后。
“你到底想怎么样……”
要杀就杀,不杀泄愤就重刑折磨,可是不杀,又折磨的不到位,只让人身体疼痛,然比这痛更难忍受的是心底的恐惧,他不确定自己刚刚有没有转开对方注意力,六皇子会不会去找他的心上人……
这就是六皇子的手段?
邾晏站起来:“你放心,你死之前,我不让别人伤害你。”
“别人……为什么伤害我?”熊丁没听懂,并没有人知道他在……
邾晏微笑:“因为我啊。”
“你想让人灭……”熊丁身体剧烈颤抖,眼皮一翻,在惊惧中晕了过去。
侍卫敏捷迅速,很快把人拖了下去,不多时,回来报:“殿下,大夫已至,熊丁伤未及要害,死不了,屋子已经准备好,跨街即是刑部大牢后门,足够显眼。”
邾晏垂眸看着琵琶,没说话。
青衫近侍:“牢里……”
邾晏突然把琵琶扔给他,转身离开:“这个不好,扔掉。”
青衫侍卫似是习惯了,接的稳稳,没问怎么扔,也没继续言说其它。
“找一把独一无二,样样合心意的琵琶,怎么就这么难呢?”
邾宴像是兴起而至,就是想在月下林中弹一曲琵琶,现在兴致已尽,便随兴离开。
夜风成势,林有涛声,月光下宛如浪涌,吞没了太多世人的不开心不满足,便是真心困惑,也难于浮上水面,让他人有机会窥到。
……
刑部大牢。
最深最暗之处,有一处特殊监牢,牢系钢锁,进出只有一条路,并不需要狱卒看管,里面的人根本跑不了。
里面的人也没想跑,官服被扒去,只余白色里衣,头发微乱,脊骨却挺直,背对狱门而坐,仰脸冲着高处一抹微光——那里有小半扇窗户,非常小,仅能进来微弱的一小抹月光。
“谌永安,有客访!”
外面传来脚步声,狱卒高唱名号,谌永安却没动,像是一块石头,亘古不变的坐在那里,风雨不蚀。
“谌兄。”
来人似乎早习惯了谌永安性子,人没转身,没过来,就顾自放下拎进来的食盒,把小菜酒水一样样端出来,摆成一排:“万家新酒玉壶春,真不尝尝?我可只得了一坛,最多匀你一壶……好粮食实在难得。”
“洛林昌?”谌永安回了头。
洛林昌是个瘦巴老头,脸上的褶子笑开:“我谢谢你还记得我。”
谌永安看着他,眉目深沉:“司农寺没地种了?”
洛林昌:……
“不是我说,就你这人,活该没朋友。”
谌永安坐过来,仍没有其它动作,只默默饮了一杯酒。
洛林昌无语:“你就这么认了,不想出去?”
谌永安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来当说客的。”
洛林昌当然不是,他也没那能耐:“可你若想,不拘二皇子三皇子,只要肯低头,就一定能被捞出去……”
“我不走。”
谌永安垂眸:“走得出这刑部大牢,走不出天下。”
洛林昌眉头皱成川字,可见说这些话也很挣扎:“走了……才有以后。”
“你竟觉得我还有以后?”谌永安话音平静到可怕,“谁能予我以后?”
洛林昌:“不拘哪位皇子……”
谌永安看着他,目光犀利:“他们予的,是以后?”
洛林昌阖眸,叹了句:“宦海仕途,追寻的不过是明主。”
“洛兄是么?”谌永安静静看着他,“不是吧。”
洛林昌嘴唇翕动:“你知道,我只会种地,我追寻的,也只有那两个字。”
希望。
因为彼此秉性相似,才能成为好友,纵使唯心话语劝诫,也骗不过对方。
二皇子三皇子并非明主,可纵观宗室,有哪位堪当大任?自太子殇逝,皇家氛围变的乌烟瘴气,多以利争,无有仁治,他们这些臣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历亡国?
他看着好友:“悔么?”
谌永安怔了下,摇头:“不悔,只恨力微,做的不够。”
洛林昌垂手执壶,给他斟满酒。
“去岁江南洪涝,西北蝗灾,粮食减产,今年桃花汛凶猛,误了春耕,又有之前两年大寒大热,气候不和,今岁钦天监也已给出预警,今明两年大约也不会风调雨顺,”谌永安垂眸,“前头还能靠余粮调补,而今整个大历都无以为继……我却行事不慎,不能再斡旋。”
洛林昌抹了把脸:“是我等之过,身在农司,却未能寻到养出更好的粮种。”
“洛兄何出此言?”谌永安举了酒杯,敬他,“洛兄自入官场,不朋党,不交际,一腔心血全扑在农耕粮种,友人不会,家门不进,这些年燕赵之地皆因有你,才得一二丰足,不至于被拖垮,兄之功绩,明眼人都懂,我不慎至此,再帮不上忙,日后……便只能靠你了。”
“你……”
洛林昌饮了这杯酒:“算了,我有几斤几两,你知道的,种地可以,斡旋做官就算了,你闭口不言,不愿自辩,我大概也能猜到些……”
“粮食啊……世间何时能有良才,育出好良种,哺我大历百姓,不受饥饿之苦……”
大历果真气数将尽,皇子们没一个是雄主,江山要断在此处,亡,百姓苦么?
那些在朝堂上算计权势,互相攻讦的阵营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稳定安平是一个王朝的基础,百姓无粮,是大乱之源,真到那时,所有权力不过是空中楼阁,早晚会塌。
谌永安手中酒杯映着点碎月光:“我还要庆幸,能早些死。”
不至于亲眼看到那一幕。
月光静美,终究不能照亮九州大地,百姓,粮食……又有谁在乎呢?
……
“少爷说,用粟米农耕做装饰主题?”庄子上,南星跟着抢种结束的少爷回院子。
温阮看着皎皎如盘的月亮,虽然挺高兴,又有了新田地,但实在忙累,困的想摆烂:“民以食为天,有什么不对?”
倒是没什么不对,可这似乎不是国公府会满意的方向,那些人推崇富贵,爱摆阔,想来设宴也不会愿意看到这种过于纯朴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