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完,安逢同凌初离开,段禀知眉眼恭谦,不似往日横眉竖眼,向安逢和凌初行了礼后,也走了。
安逢见段禀知称凌初为副使,言行举止像是听凌初派遣,走远一段路后,他才好奇问道:“义兄,段禀知是你的人?还是算娘亲的人?他怎知成端云……”安逢声音小了些,“是死士?还让你告诉我多加注意?”
凌初沉吟片刻,道:“算是我的人。”
“可我瞧段禀知同娘亲像是相识。”
方才在屋中谈话时,段禀知虽待着角落不发一言,就站着听,即使段禀知本来就察觉出成端云死士身份,可这事算秘事,私谈怎能留着外人?而娘亲也对他留下一事神色也并无异样。
凌初道:“段禀知是温阳人,家中长辈去世后,便独自一人来京,我有一回协同大理寺捉拿犯人时意外发现了他的身手,我见他资质很好,便想着不必过军考,走个偏路埋作暗桩,未料到他最后进了府中。”
安逢神色有一丝躲闪。
凌初道:“你并不知情,事发突然,我想着静观其变,便按下不动,我也是最近才发觉,段禀知他可能本就认识义母。”
安逢想了想,道:“的确很巧,不过他是温阳人,义兄你说过义母和姑母在那里定居,他武功不俗,认识是巧了些,但也不足为奇。”
凌初看了安逢一眼,他不过只是在安逢落湖后醒来时提过一嘴,没想到安逢就记住了,还立马想到了其中关联。
安逢是真的很聪明。
凌初道:“是,不过段禀知曾无意间说过,他从小在丘云寺长大,我心有疑惑,要再细问,他却不再多说。”
“至于他是如何看出成端云的身份的,他说家中祖辈有人做这行,他耳濡目染,懂得是比常人多些,死士或是暗探为了隐藏武功,混于人群之中,通常都会泡特殊的药水,袪疤磨茧,依你所言,成端云双手掌纹都极淡,说明他的双手已经泡过无数次药,定是从小就受了训练,我想段禀知应是闻到了他手上的气味,但他并不确定,故总是惹起争端,想逼成端云暗地对他动手。”
安逢恍然:“可是成端云一次都未上过当。”
凌初道:“段禀知试探过数次,可也分不清成端云是无辜还是警惕。”
确实,成端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柔弱美人,眉眼一动都是水汪汪的可怜,时而泪眼婆娑,安逢看着都心有怜惜。
安逢叹道:“磨茧,想必也很疼吧……”可他心中却还是有疑问,“那段禀知为何不一开始就同我们说呢?即使不确定,那也可以有防范,不是吗?”
凌初道:“这我也不得而知了。”
安逢道:“还有丘云寺,据我所知,娘亲和姑母并不信佛陀。”
安逢倏地沉默下来,凌初道:“你猜到了?”
安逢道:“可是这太牵强了,先太子妃在丘云寺修行,娘亲也确实是在宁家做过护卫,可她同宁家关系并不亲,怎会特意去看望,还会让段禀知瞧见?”
话出口,安逢就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错处。
凌君汐是跟宁家有仇,但不一定对宁家所有人都有仇。
当年皇太子萧安薨殁,哀恸的不止帝王,还有太子妃——宁婧言。
她与太子之间有一道旨意,三书六礼,只差亲迎。
太子回京途中薨殁后,没过多久,宁婧言便遁入佛门,她剃去青丝,大好年华就遁入空门,再也不闻外事。
而后时局种种变幻,波诡云谲,她都稳坐俗世之外的寺庙,只有在其胞妹嫁入廷王府时,她才出了丘云寺一回。
安逢回忆自己看过的书,猜测道:“或许娘亲当年在宁家时,同先太子妃交好。”
话说完,安逢皱眉,又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即将要抓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头绪,却始终抓不住,这种感觉竟让他心慌头疼,“不,可能也未必交好,娘亲姑母定居温阳,丘云寺名声响亮,前去求缘求安的人络绎不绝,丘云寺离温阳不算远,娘亲她们时时去拜也有可能,并不一定是为了去见先太子妃……”
“已经是故太子妃了。”
“什么?”安逢诧异道。
“去年立冬,太子妃在丘云寺圆寂,义母和姑母也未回京中过年。”
凌初道:“段禀知那位去世的长辈,或许就是已故太子妃,毕竟能私养死士的家族和贵人,少之又少,段禀知可能是已无人主的半个死士,或者说,是近卫更贴切。”
这些话只是闲聊,什么宁家和凌君汐的往事都是猜测闲谈,凌初只把这些作为前尘旧谈,可安逢听起来却句句心紧。
安逢眉眼之间聚起愁色,凌初忽然掏出个东西,安逢一看,是前些日子被自己剪掉线的玉佩。
“这么快?”安逢接过玉佩,笑道,“劳烦义兄了。”
“无事。”凌初看着安逢嘴角的笑。
他为了拿这块玉修补,说自己未备生辰礼,只得借着另一个身份送了出去。
也不知喜不喜欢,人消没消气。
凌初目光扫过安逢头顶。
没戴,看来是不太喜欢……是觉得那簪子小气了?
凌初看安逢将玉佩挂回腰间,心中默盼安逢如意安康,也望安逢再无烦忧,他认真道,“断了玉也算是避了灾,你今年都会事事顺遂的。”
安逢抬头,眼中好似又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仰慕,“多谢义兄,望义兄也如此。”
凌初与安逢对视了片刻,又移开了眼。
没有他留在上京照顾人的记忆,这时候的安逢可对他有意?
凌初在回忆中隐约咂摸着安逢待他的不同,他越回想,越不确定,也越心涩,他轻声道:“嗯,承你吉言。”
半月后,凌初忽然发话要将成端云等三人拨出府,赵飞韵和段禀知进守卫军,成端云入安王府。
赵飞韵道:“还以为能就此定下,从此就待在将军府了。”
成端云笑道:“这回也算留得久了,往年都留不到半月。”
段禀知眼神落在成端云身上,成端云也看向段禀知,眼睛不似往日躲闪,只是一笑,瞧不出任何意味。
成端云这容貌的确不凡,这般简单一笑也很是俊俏。
段禀知转开眼,走了。
三人毕竟是宫里来的人,要给足派头,礼数也要做足。
送离当日,安逢还是没瞧出成端云半分不对,人仍是一副柔弱姿态,拉着他的袖子,泪眼汪汪道:“小公子可别忘了端云……”
安逢点头,成端云瘪着嘴又说了好些话才上了马车,一路上都还在跟安逢招手,像是真舍不得一般,安逢本来就跟成端云关系还算不错,瞧他这样,还真生出几分难舍的情绪。
因为段禀知同凌君汐认识,凌初自然带了几分信任,段禀知进了守卫军不久便就领了凌初的令去做事,赵飞韵武功不错,人也豪爽,很快就同守卫军中的人打成一片,而成端云,像是一滴水一般地滴入了安王府,再也没听到消息……
将军府没了这三人,安逢院里的护卫却未少。
院外护卫仍是重重,安逢都像不知道一般,他近日又寻了些书看,想要补回这三年来错过的讯息,可信息纷杂,安逢看着看着又对二十年前的往事起了兴趣,多买了好些书。
可买来后他又发现有些书他早已买过,只是放在书架偏处,他之前未曾注意……
想来是不常翻动吧,安逢想。
第五十一章 触久生暖
月落乌啼,更阑人静。
段禀知披星戴月,脚沾泥尘地进了房。
他奉凌初之命去往邕州查案,虽是无关人命的小案子,让他练练手,但其中门道也弯绕得很,让他一时难办,耽搁之下竟误了凌初所给的期限。
段禀知日夜赶路,也还离上京远着。
他已两夜未眠,面色显出疲惫,简单梳洗之后便就躺下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悄然翻进他屋内,蹑脚走到他床前。
段禀知闻到异香,蓦然睁眼,他右手猛出,本是要扼住来人咽喉,那人往后一仰避开,段禀知指腹只触到人脖子和下巴。
那人后仰的同时,猛地蹬腿踢向段禀知胸口,段禀知翻滚着踢开,那人侧翻化力顺了,紧接着就与段禀知搏斗起来,从床上打到了床下。
拳脚并用,出招都带着风声。
那身影十分轻盈,像春日燕子般灵动,他与段禀知交手,呼吸渐乱,握着匕首的右手渐渐颤抖,已是落了下风。
浓浓黑夜中,突然射出只袖箭!
段禀知侧身,箭矢擦着他的身体而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那人趁着他转头迅速猱身而上,一掌击向他胸口。
段禀知侧身躲开,想反手折人手腕,那人绕腕避开,滑得几乎抓不住,段禀知面无表情道:“成——”话还未说完,他便觉头脑昏沉,眼前一晃。
疼痛让他清醒,段禀知才发现自己的脖颈已被人狠狠掐住。
那只手冰凉光滑,柔若无骨,力却极大,就像只冰冷的毒蛇,顷刻间就缠住收紧。
段禀知面色青红,呼吸渐弱。
黑衣人面巾未遮住的双眼波光潋滟,他看着段禀知痛苦的神色,又松了手,道:“你不是喜欢我这手,总想要来摸一摸吗?”
段禀知脸色苍白,咳嗽着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成端云轻拍了拍段禀知的侧脸,冰凉的指尖渐渐往下,点了点段禀知的喉结,笑道:“滋味怎么样?可还喜欢?”
“不喜欢。”段禀知喉结微颤,抬手要推开人,可被成端云一手制住。
段禀知偏过头,他浑身无力,手臂开始颤抖,腿为了抵抗药力而抽搐,他咬牙道:“你的箭……涂了毒……”
成端云笑了笑,摸向段禀知的手。
段禀知手掌多茧,虎口一处粗糙,是惯左手。
成端云半是羡慕半是轻佻地叹道:“唉,咱们都是同行,你的命就比我好多了,手摸起来真舒服,竟从没泡过药……”他语气委屈:“而我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何必多嘴一句砸了我的饭碗?”
段禀知未料到他竟直接说了身份,他强撑着意识,眼皮却直打架:“你……到底是谁的人……”
成端云冷下神情:“你又是谁的人?你使的招数虽刻意化简变招,但仍是皇家死士的根脉宗源,今夜之前我还觉着你是凌君汐的人,现又不确定了,莫非……你是哪个皇子派来的?难不成……”成端云话语诱哄,“我们共侍一主而不自知?”
段禀知沉默不言。
成端云歪头:“不想要解药了?不怕死?”他掏出匕首,寒冷的刀身在段禀知身上游走。
段禀知挤出几字:“你……卑……鄙……”他说完几字,就再也憋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来,只愤恨地盯着面前的黑影,而后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成端云松了手,扒开段禀知衣物,将人脱得不着一缕,他反复察看,在屋中搜寻,也未见任何身份标识。
怎会一点东西都没有?
成端云皱眉,敛眼看着地上赤身的段禀知片刻,忽然挑起了眉,他抬脚,足尖翻起人胯间之物看了看,脸上有些戏弄玩味的笑:“你自个儿穿吧。”他踩了踩,便冷笑着离去。
明月高悬,万籁无声。
凌初换了夜行的衣裳,拿起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缓缓走到窗前,又停住脚步,转而回到了床边坐下。
他手肘置膝,弯腰扶额而坐,眉头紧皱,显然是在苦恼,片刻后,他站起,疾走几步后却又停住脚。
月光在他屋里洒下一片幽幽银白,也照着他严肃凝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