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上本就有伤,更要注意安神歇息,夜里疑神疑鬼地睡不好会让他头疼……
安逢轻轻晃了晃脑袋,揉揉眉心,他深吸一口气散了散脑中的昏沉。
白日里睡了,晚上就更睡不好了。
安逢直起身,撇去睡意继续看书。
上回同凌初谈论太子妃之事,他心中一直惦记着那段往事。
安逢想,即使他甚少涉足朝堂,不能帮助娘亲什么,但也要知道些宁家的事,若是宁家一族真能归京,那他以后做事都要有底有数,不能随意行事,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他近日搜罗许多书来看,还去问了府中一些年长的护卫。
可年长护卫多数都是跟随凌君汐战场杀伐的兵将,对从前上京的事也并无太多了解。
书上写的也并不多,许是忌惮帝王,所写都刻意弱化了宁家,只有寥寥几笔,只言片语。
倒是只有一处写得浓墨重彩——元宵宴饮。
凌君汐私自回京,斩杀廷王,虽然名头上是除奸佞,可实际上是蔑视君威。
有人蠢蠢欲动,想瓜分凌君汐的军功,便借着此事攻讦。
而宁家失了攀附的王爷,比谁都心急,怕帝王清算,更怕被凌君汐迁怒,暗害将领虽是萧阙主导,陈一示行事,但说来都是一丘之貉,何谈清白?
宁家家主宁巍源源不断地往宫中送钱,几乎砸了一条旁系族脉所有的经营,这份迟来的讨好似是打动了萧旸,可依然迟迟未断,而是放下此事,先行了程与和屈尧的丧葬礼。
两人辞逝时已是高龄,无病无痛,是喜丧,应程与生前要求,丧葬并不作大声势。
丧葬后,帝王下旨设宴请百官,宴饮之中,众官也终于见到了屈尧口中那神一般的女子……
……
“一女入座,身着墨红甲衣,身较魁梧,众侧目,巍大惊,仆血色失尽,帝问之,巍答:‘此女乃家奴,盗金私逃,多年无影。’
上不言,将曰:‘从无此事。’
巍曰:‘公主年少居家府,同小女交好,定与将军相识。’公主不言,巍曰:‘将军为我府私奴,得先太子妃青眼,做得护卫,后私逃偷走契书,臣无证,望上明察。’
帝曰:‘往事莫追,今有嘉功,可除奴籍。’
百官窃语,或私语曰:‘既是奴身贱籍,本不可从军,遑论任将,偷盗主家,品性有亏,不可领兵征战。’
上面有怒容,未言。
将曰:‘大人好意,念臣奴籍之身,且已有身孕,体弱不便领兵。’
众人目眦惊疑,将抚腹,笑曰:‘已有四月,恐难胜将职,此职还是能人居之。’”
——天顺七年正月十五《上元宴》
……
安逢反复看了几遍,眉头紧锁,为凌君汐受辱而感到愤怒,却也心知凌君汐借着有孕卸了将权算是好事,树大招风,以退为进,先消了过旺的盛名,保下自身安康。
即使后来有言臣弹劾凌君汐私德有亏,未婚有子,民间也不乏好事之人私议其作风,多数书籍都以颇为讥诮的言语暗讽,就连一直为凌君汐女将之名说话的贺女官贺清才,也未有明面上的支持。
安逢想了想。
娘亲或许是想要用未婚有子的风头盖过她私杀廷王之事……而贺女官,或许是站在先帝一边,故并无动静。
单看此段纪史,圣上态度模糊不清,为罢免娘亲将职而惊怒,像是为娘亲说话,却又直接给娘亲定了偷盗的罪名……
那句“品性有亏”的话定是身在高位的人所言,只是史官不好写明,那说话的人让帝王大怒,却未明罚,也不明言,定是份量也重,除了已逝的墨文居士和屈君遥,便应是一直扶持帝王的梁相——梁平参。
安逢叹了口气,他知道梁平参算是个好官,可为人死板守旧,泥古不化,因膝下只有孙女,无孙男,故偏宠溺爱侄子梁瞿。
品性有亏这话满满成见,倒是有些符合梁相。
宁家家主宁巍惊讶娘亲身份,说明“凌君汐”这名字是假名,在宁家,娘亲显然是叫另一个名字,“凌君汐”是从军之后取的名……
安逢的目光落在“太子妃”三字上。
娘亲是得太子妃青眼做得护卫……那护得是太子妃,还是太子妃其他姊妹?
若是太子妃其他姊妹,那娘亲又是做的哪一位千金的护卫?
安逢在书架中翻找,书摆满了一地,他一页一页地查阅,直到一抹橙红铺在他窗前,将书都铺满了颜色。他抬头往窗外望去,见天边已挂满云霞。
原来天都快黑了……
安逢心念一转。
自己何必想东想西?直接去问娘亲不就得了……
看了将近几个时辰的书,安逢头昏脑胀得很,他歇了继续搜寻的心思,却也无多大意愿去问凌君汐,毕竟是往事,还是有关于宁家,他不想谈起令人不快的旧事。
安逢缓缓坐下,按了按酸痛的眼圈。
他阖眸养神,不自觉地卸下浑身的紧绷感,渐渐趴在小几上睡了。
院里的桃花树摇摆招摇,艳丽的云霞洒在花瓣上,更添颜色。
脑袋对着风,吹着冷,安逢眯了会觉就醒了,一睁眼,便发现安诗宁侧身站在他窗前,正翻着书,不知看了多久。
这绝美的夕阳下,安逢看着安诗宁的秀美侧脸,一时竟看痴了,忘了唤人。
还是安诗宁先道:“醒了?”
安逢才回过神来:“姑母。”
安诗宁道:“你头上有伤,莫要对着冷风吹。”
安逢点头。
安诗宁仍旧翻着书:“听护卫说,你近日搜罗了许多书来看,怎忽然对那些事感兴趣了?”
安逢想说是凌初给他讲了些宁家的事,他心里好奇,可临到嘴边,又改口道:“看些书打发日子罢了。”
安诗宁问:“那你看得怎样?觉得如何?”
安逢道:“云里雾里的,看不太懂。”
安诗宁手中拿的是书架上的旧书,书面已经有翻阅的旧痕,她忽然顿住了翻书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才对安逢道:“小逢,你还未满半岁时,君汐就去了边疆打仗,如今你十九了,她总共伴你的日子或许都不到一年,你长大一些后,我便也时时随军,留京陪你的时日也不多,你可曾怪过我们?”
凌君汐和安诗宁陪伴安逢时日较少,安逢幼时不亲她们,对凌君汐更是只有害怕和敬畏,甚至带着点微妙的怨愤,一些扭曲的自卑。
后来渐渐大了,安逢隐约察觉到了凌君汐母性的温柔,他想,或许娘亲生性冷淡,不好表露,自己何必瞎想。
安逢也知年少时自己的小心思,说不怪是不可能的,他没有父亲,母亲也不甚亲近。
从前都是楚行照顾他,可楚行为人冷淡,带得安逢性子有些孤僻,过于乖巧。
直到安逢长大后懂了些事,知道了凌君汐的不易,才渐渐卸下心中不满的怨怼,也好在江晟这个活宝不只是惹他发怒,也能逗他发笑,凌初的出现更是让他开朗了起来
他道:“娘亲平定战乱,怎能因我而被绊住?姑母也为了我不辞辛劳,多年在边疆和上京之中奔波,我没有资格责怪姑母。“
安诗宁轻声道:“我一直认为,成大事大业者,绝不囿于小情小爱,人不能什么都要,我和君汐当年都选择了一条未知之路,注定要主动舍弃许多……”安诗宁看着安逢,神色仍是带笑模样。
安逢眼中映着夕阳暮日,心忽然痛了一下,他以为这是心疼长辈,于是神色认真道:“姑母娘亲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安诗宁目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哀意,一寸寸地描绘着安逢的脸庞。
他们明明只有几分相似,可旁人一见,便知安诗宁和安逢定有血缘之亲,多年来,任府上的人谁见了,都会感叹一句不愧是姑侄之缘。
安诗宁看着安逢:“不知你失忆前,是怎样想的?”
安逢问:“想什么?”
安诗宁道:“想这十几年来的所有事。”
安逢笑道:“这有何好想的?”安逢想了想,“无非是玩耍,看书,练练武,有时候坐在院里发呆,想娘亲何时回来,想姑母你何时回来。”
安诗宁嘴角微勾,但又很快落下,她将书递还给安逢,安逢接过,见书上一道歪歪扭扭的勾画痕迹,他笑问:“是姑母添的笔?怎写得歪了?”
安诗宁摇头一笑。
那难道是自己落湖前勾写的?
安逢目光落在那句话上:
天顺六年,除夕夜,佞王萧阙毙,妻宁婧汐寤亡,婴夭折。
安逢看着这段话,心中忽然猛跳了一下,接着一种熟悉的震撼惊恐漫上心间,他眉目怔然。
宁婧汐……宁婧汐……
廷王妃名中有一字与娘亲相同……
第五十三章 夕阳桃花
“真的是成端云?”
段禀知笃定道:“我确定。”
袁若全想不明白,他看了看凌初,又问:“那他为何脱你衣裳?”
段禀知仍是木头一般的脸色,只是在言语之中泄露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恼怒:“我也不知……”
袁若全看向凌初,道:“听段兄所言,成端云虽武功次了些,若不是暗算,他绝无可能将你打晕,可他为何专程去找你?还说出那些谁派来的话?我们本是无明证,他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身份坐实了?那句同侍一主,岂不就是指的——”
凌初倏地放下茶杯,磕出一声响来。
袁若全及时将话拐了弯:“指的他也是人派来的……”
袁若全虽然看着憨傻,但待事严谨,他又问:“段兄手上可是有他想要的东西?你又受了怎样的伤?他就这样将你迷晕,然后什么事也没做?”
段禀知醒来时浑身软绵,赤身裸体,只有小腹和那处有几道几不可见的鞋印,显然是出于玩弄戏谑之意而为,段禀知皱眉,一脸嫌恶:“我想不出有何东西,除了那道箭伤,也未有其他伤口……”
“还是叫来医者察看有无异样,”凌初道:“瞧成端云行事颇为乖张,说不定事有蹊跷……此事暂且放下,邕州的事查得如何?”
段禀知递上一案卷:“消息属实,还要再走上一趟大理寺过了流程。”
凌初接过案卷翻看,“那成端云在安王府中仍无任何消息?”
这话是问袁若全的,袁若全摇头:“无,属下也不敢派人进王府。”
“加上这几日的急批案卷简报一起,亲自送到安王府上去,顺便打探成端云是否仍在府中,若是在大门就被人拦下,也不必硬进,交给人便是。”
袁若全领命,拿着案卷便走了。
段禀知仍留在房内,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凌初无言,便方要告退,凌初却忽而问:“我倒是有一问,你的手为何不泡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