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绮月心中早已没了试探之意,她满心愧疚,默默垂泪,发髻上的步摇也在微微颤抖。
安诗宁仿佛已经是疲倦了,摆手道:“公主所愿,妾身会帮的。”
萧绮月眼泪欲坠不坠,目露惊讶感激,“多谢表姐……”
她就是忧惧两方都不会动手,只留她一人在局中,故而是来劝说凌君汐等人先主动打击,承担梁党等人大半报复。
她怕梁瞿捡得一命,她也得不了自由,这婚姻虽名存实亡,可这名头于她而言简直如鲠在喉。
若是将军府不动手,皇兄是绝对袖手旁观的,她是皇帝的亲妹妹又如何,也只是其中一颗棋子罢了……
“还请公主给圣上带句话,要是想削弱梁党,仅有我们将军府是不够的。”
萧绮月问:“表姐意思是……守卫军?”
守卫军里面有将军府的人,也有保皇党的人,最妙的是虽半数实权都在凌初手里,但名义上却仍在安王和方居勤管辖之下,这两个已在朝局中摸爬滚打数年的人物时而给凌初使个绊子都是常有的事,凌初初入官场,就已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安诗宁道:“这案子的功劳我们不敢全占,只能占一半,守卫军来复审定刑最合适不过。”
梁党的报复,也只能承一半。
萧绮月道:“我会让皇兄知道的。”
安诗宁起身行礼:“妾身告退。”
萧绮月也起身,“十几年了,表姐仍不肯再唤我一声月儿吗?”
安诗宁摇头,“于礼不合。”
萧绮月沉默片刻,问:“表姐可曾后悔救我们兄妹?”
安诗宁眼中闪过一丝迟钝的疑惑,但她没说话,只是回头,看向萧绮月。
萧绮月以为安诗宁后悔了,话语说得更恳切感激:“当年在宁家旁庄,若不是表姐派花词……也就是君汐制止,皇兄早被乱石虐打致死,后来先帝选萧姓皇孙入宫,我们才有了如今,我们一直不提,并非是我与皇兄寡恩,而是皇兄心中有愧有卑,从不让我提起这些往事……”
安诗宁几不可察地愣了一下,只心道是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年萧绮月会在宴上说凌君汐是贴身护卫,而非奴仆……
安诗宁垂眸,仍旧不答。
萧绮月见她这般模样,只能扯起嘴角干笑一声,“不管如何,多谢表姐。”
安诗宁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又听到萧绮月在后面带着哽咽的声音:“……皇兄他是万般真心,他当年见了你第一眼便久记在心,只是不知你是谁而错过了,后来得知救命之恩和心许之情都是同一个人,心中复杂,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时局于他不利,他种种举措都是迫不得已……”
安诗宁根本不知萧旸何时见的她第一面,但她也不想问,只戴好斗篷黑帽,低声道:“圣上如今皇嗣广结,何必还记挂往日?”
萧绮月嘴唇颤动,终是无言,垂首默然,她忽然拉住安诗宁衣袖,以极轻的声音问道:“表姐,月儿来还想问你……”
萧绮月抬头,数次启唇,嘴角颤抖,仿佛那话黏在喉间,难以吐露,安诗宁只是静静站着,也不催促。
萧绮月几乎气声道:“你和……君汐好似都待他极好,故令皇兄有难解心结……那个孩子,究竟是萧阙的,还是皇兄的?”
墙的另一边,安逢心窍几震,神态仓惶惊悚,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极快地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陈一示一眼,牙齿咬着腮肉,竭力压下神色,满口是血。
陈一示正沉浸在对萧阙的思念之中,神色痴狂。
安诗宁轻轻拉开萧绮月的手,话语平静,却有着淡淡讥讽和厌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这是安逢失忆前的事
第九十章 名正言顺
雨敲打着屋檐。
兰漫等人焦急地等候着,卢行义也早已被兰漫叫来等在安逢屋里。
砰地一声!
门被推开,后面哗啦啦跟着数人,都被雨淋得湿透,重伤的护卫已被背去另一个地方让府医医治。
纵使兰漫做好了准备,可真见着护卫背上的安逢,还是眼眶通红。
安逢被轻轻放在床上 卢行义剪去安逢染血衣裳,见身上刀伤剑伤交杂,也重重一叹。
安逢身上共有十九道的刀伤,或轻或重,最严重的是他肩上的伤,血肉模糊,险些将他整个锁骨砍裂。幸好他及时闪避,躲开寸余,并用手上大刀卸了力道,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伤血流如注,卢行义给他扎了数道银针,止住血,岁珠在旁默默垂泪,为安逢涂着药。
卢行义把着脉,眉头紧皱,叹的气都把胡子吹落了几根,“难治啊。”
凌初看着床上双眸紧闭的安逢,心痛如绞,听了此话简直眼前发黑,“当年从陈一示手里救回来,也是卢叔和医谷的人为安逢治伤……”
卢行义叹道:“那一回是有我师姐襄助,且今日这伤怎能与陈一示那回相比?老夫银针之术尚佳,可小公子这伤得实在太重,又淋了雨,头上受撞击,旧疾复发,老夫都不知从何下手……”
屋内众人都倒抽一口气,凌初头一回知道恐惧何意,眼前发黑。江晟眼眶泛酸,咬牙道:“贼人实乃可恶!”他看向凌初,厉声埋怨,“都是因为你,自己不好好拿着佩刀!害得安逢亲自去送!”
凌初看着地上的刀,白着脸,不言语。
袁若全想解释,可看着屋里气氛,众人的脸色,还是咽下话。
兰漫面色沉肃,“行了!安静些!”
江晟抹泪,咳嗽道:“咳……那叫凌初出去!”
凌初面色扭曲,抖声道:“我要看着他……”
卢行义正细心切着安逢脉象,查看安逢后脑状况,“吵吵什么!都安静!”
卢行义是大夫,说话好使,江晟即刻噤声,凌初也不再说话。
卢行义见屋里这般气氛,皱眉:“老夫无能为力,又不是其他人不行,我又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
没有人是最好的大夫,总有人专研精于一面,有人擅治跌打损伤,有人擅解毒用药,有人擅处理外伤,有人擅针灸之术,有人擅易容之道……
卢行义道:“还是要请杨心华师姐来一趟,她专擅外伤,胆大心细,就是脾气有些怪,出诊随心,请动她出诊要费一番功夫,她兄长杨动英也难请,不过他们都曾来府上借居一段时日,应该能再请来。小公子如今这情况,最好他们兄妹二人都能来。”
杨动英和杨心华都是医谷中辈分和医术都很高,也很难请动的医者,他们虽是卢行义师兄师姐,但年纪并不大,很年轻。正是春夏之际,说不定人是四处游医,难觅踪迹。
凌初立马道:“好,我即刻动身,袁若全,去替我准备。”
江晟红着眼,忙道:“我也去!杨心华我有印象!杨动英我记着也挺好的!我的腿都是他治的。”虽然他记得杨动英跟他哥有些不对付,后来闹得不大好看,但自己好像跟杨动英杨心华没什么矛盾,应该能请来。
凌初对江晟道:“日夜兼程,此去至少会跑死三匹好马,你承不住。”
江晟道:“可圣上未下旨意,你怎可离京!”
凌初还要再说,却被卢行义吹胡子瞪眼地打断:“你们能不能听老夫把话说完!我那两位师兄师姐就在上京,你们争什么争!待老夫稳住小公子,让他退了热,再去请便是!无干人等出去罢!带伤的先去府医那儿治着,一身雨淋淋的,莫要污了伤口!”卢行义将凌初等人赶出门,只留药童两名擦药。
兰漫默声去备马车,等着去请杨家兄妹。江晟在门外小声道:“明明是卢叔总吊着话不说完,谁能料到杨动英他们恰好就在这儿,我们又不知道……而且他们来这儿怎都不给我说一声,可以一起玩儿啊……”
江晟想到江连当时“客气”请杨动英出府的尴尬场面,不说话了。
凌初忽然想到安逢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也听说杏林医手杨家那边将要来人,要接历练弟子回医谷……”
那是他们说清心意的那一夜,安逢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当时他未放心上,如今忽然想起,好似是话语中的命运使然,叫他如今心头剧痛……
凌初立于门前,浑身都浇透,脸上满是水痕,面色苍白愧恨,似比安逢还要白上三分,就连一向看不惯他的江晟都起了恻隐之心,挽回方才的话,道:“方才我说话急了些,这不该怪你的……我也该拦着安逢,一把刀而已,他何必亲自去送。”
谁料这句话更是正好切中凌初内心,他看着屋里浑身赤裸,伤势触目惊心的安逢,心如刀割,两颗不像是雨水的水珠从他眼中滚落……
*
上京郊外一处宅院中。
上坐着的是声称已回温阳的凌君汐和安诗宁。
凌君汐道:“清嘉,我拨给你六个影卫,就是为了让你护好安逢的。”
于清嘉垂眸跪着,一言不发。
凌君汐看着于清嘉,眉眼凝着冷色,问:“为何不出手?”
于清嘉道:“属下见江晟已去通报府中。”
“为何支走楚行?”
“怕江晟来不及,想让公子也带人过来。”
“安逢途中头疾发作,难以自保,你为何还在拖延!”
最后影卫出手去救,却不是听着于清嘉的命令,而是有人实在看不过,决定违命,于清嘉并未阻拦,只是默认。
于清嘉胸脯起伏几下,垂首不答。
凌君汐被她这般态度惹恼,她冷声道:“于清嘉!本将是信任你!才交给你这等重要的差事!”
于清嘉喉口发苦,心中生惧,却硬着头皮道:“信任?将军难道不是二十年前就不信我了吗!你交给我这差事,不也仍让楚行监察我试探我吗!”
凌君汐面容微有怒色,目光冷冷,落在于清嘉身上。
于清嘉害怕得身躯颤抖,泪珠滚落:“当年在佞王府,将军宁愿让小姐……在路上捡的七八岁孩童抱着婴孩偷逃出府,让楚行背上……”于清嘉顿住,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安诗宁,咽下那个称呼。
她低声道:“也不愿让我……与将军在战场拼杀的我知晓半分!若论信任,将军何曾信任过我?”
凌君汐对这番话大失所望:“清嘉,我很信任你,可是当年若真是让你抱走孩子,你扪心自问,你是屈先生的人,你会服从吗?你能理解我的用心吗?疏香死在陈一示手上,你不恨萧阙么!你看着身无还手之力的婴儿,你会甘心留下萧阙一丝血脉么!”
于清嘉被这一连串的反问打倒,她听到至交好友秦疏香的名字,万千思念愧恨涌上心头,满面泪痕,跌坐在地。
当年硬闯佞王府,她心急露馅,引了佞王府护卫注意,差些报不了仇,是凌君汐在危急时分,改了计划,冲进府中,破了层层护卫屏障,一枪划开萧阙咽喉。
萧阙仰躺在地,目眦欲裂,还有残喘苟活之气,最后于清嘉满面仇恨,拿刀斩了他头颅。
所谓的凌君汐一枪挑破萧阙头颅的传言,不过是坊间神化,凌君汐也刻意顺之,免得于清嘉受牵连。
凌君汐阖眸,道:“江一存好歹留下两个儿子,可秦疏香什么都没留下,唯有你一个至交知己,当年秘密回上京,我只要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你当年才十七岁!你苦苦哀求,我便也让你去了,你为友报仇,一时冲动,后对萧阙泄愤补刀,我都能容忍,可带走孩子这一事,我决不能冒险!”
于清嘉字字铿锵:“可明明没有他,将军照样能成事!根本不用等——”
凌君汐打断她:“你觉得满朝文武能容忍我一个女人登上大位?且我要的是兵不血刃的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于清嘉反问:“一个通敌卖国之人的儿子,焉能让将军名正言顺?就算将军刻意将他养废,他日后知晓真相,知道将军杀了他亲生父亲,难道会无怨言吗!将军的义子凌怀归待他如眼珠子似地看重,往后不会出差错吗!
将军说对小公子无感情,安夫人与您也总避开与他相处,可这些年来,将军你能说你心未软下半分?将军最初留下他是将他作傀儡,可将军如今对宁家示好不迎不拒,态度不明,心难道不是向宁家渐渐倾斜?对宁家有残存希冀!”
昏暗的空中,惨白的闪电白光闪过,于清嘉憋在心中许久的愤恨终于说了出来。
话落,便是阵阵雷鸣。
若说宁家对凌君汐讳莫如深,凌君汐对宁家又何尝不是抵触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