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太大,雷电交织在一起以可怕的威势滚过夜空,将天幕映成诡异的紫色,连马都有些不安地在原地躁动起来。
谢琅仍手握缰绳,沉默坐在马上。
任由一重重雨刀子似的刮过衣袍。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蓦抬头,果见督查院漆黑大门下,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一个人,正沉默望着他,手里撑着把青色油纸伞。
谢琅立刻翻身下马,走了过去,因为淋了太久的雨,下马时腿险些抽了筋。
卫瑾瑜一脸冷漠立在阶上。
谢琅在台阶下停了步,隔着雨幕,与上方人四目相对。
好久,笑道:“看在我死皮赖脸等了这么久的份上,就不能赏我一杯热茶么?”
政事堂外来官员不能随便进入,卫瑾瑜直接带着谢琅来到自己的值房。
这间值房是卫瑾瑜升任佥都御史后新分到的,面积虽小,但桌椅床榻俱全,夜间休息不成问题。
“热茶没有,只有热水,你想喝,自己煮吧。”
卫瑾瑜直接在案后坐下,道。
谢琅环顾一圈,见床上被褥齐整,看起来像很长时间没动过的样子,唯独书案上摆着许多书籍卷宗,不免问:“平日你就是宿在此处么?”
“有时吧。”
卫瑾瑜给自己倒了碗热水,问:“到底何事?”
这疏冷的语调,仿佛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想起那封仍被他贴身收在怀里,几乎每日睡前都要翻看几遍的信,谢琅心里难受得厉害,道:“对不起瑾瑜,我之前并不知道,二叔去国子学里找过你。”
“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能让这样一个骄傲张扬的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委实不易。
卫瑾瑜眸底却无丝毫波动。
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回哪件事。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自重生之后,几乎每一日都是在翻来覆去的斟酌算计中度过,算计得失,算计胜负,算计人心。
算计久了头疼,便会强迫自己忘掉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卫瑾瑜道:“若只是因为此事,实在没必要。”
“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必为此烦扰。”
谢琅点头:“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也显得有些可笑。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太多事,也犯了太多蠢。瑾瑜,你我走到今日,种种恩怨,种种纠葛,皆是我之过错。我知一声抱歉太轻,根本抵偿不了我做下的那些蠢事和加诸在你身上的伤害,但我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烛火笼在那密长的羽睫上,跳跃的光芒遮住了那双瞳仁里所有情绪。
卫瑾瑜道:“世子言重了。”
“你我之间,谈不上这些。既然话已说到这里,谢唯慎,我也不妨敞开了与你说。”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有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即使一时命途多舛,也有贵人相助,上天偏爱庇佑,有人生来便是棋子,弃子,汲汲经营一生,都未必能翻身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同的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样的,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将来也注定走不到一路上去。”
“这样强行纠缠在一起,除了累人累己,毫无意义。与其如此,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专心走各自的路。”
这话无异于一记重锤砸在心口。
谢琅断然摇头:“不,这根本就是谬论。世上本无路,人想去哪里,哪里便可以有路,我谢唯慎,岂能让一条莫须有的路束缚住自己的命运?”
“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同路人。我承认,起先卫氏以势相压,逼迫我入上京成婚,我的确对你有所误解,以为你心向卫氏,可我眼睛不瞎,你自入督查院,经手的桩桩大案,全是针对世家,对卫氏更可谓毫不留情面。我们还不算一路么?我知道,你身后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错,这个人,多半与圣上有关,或是圣上本人。”
“如此,我们还不算一路么?”
“自然不算。”卫瑾瑜抬眸,那双乌眸里,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冰冷。
“谢氏满门忠烈,英名在外,你自出生起,便活在光明之中,父母双全,亲友皆在,所见所闻,与我怎会相同?同样的事,旁人做了,是不畏权贵,人人称颂,我做了,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我这样的身份,与你走的路,岂会相同。这天下间,有殊途同归,更有分道扬镳。谢唯慎,这一切,你不会理解的,永远都不会理解。”
“你怎知我不会理解?”
谢琅几乎是红着眼说出这一句。
卫瑾瑜一怔。
继而道:“也许可以理解,可很多时候,人会高估自己的意志力与承受力,我且问你,就算你此刻对我有意,若有朝一日,卫氏害你家破人亡,你能做到动心忍性,不迁怒我这个卫氏子么?还能如此刻一般,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与我说话么?”
谢琅没有说话,而是拔出了腰间长刀。
接着在掌间划出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刻顺着刀口溢了出来。
卫瑾瑜皱眉问:“你要做什么?”
“发血誓。”
谢琅起身,撩袍跪于地,抬掌指天,道:“北境军中,血誓乃至高之誓,违誓者,必死于非命。我——”
谢琅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因一砚台的冰冷墨汁,毫不留情泼到了他面上。
卫瑾瑜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漠道:“这样的伎俩,我不信。”
“水也喝过了,你该走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谢琅抬袖,往面上抹了把,不出意外,一手乌黑,墨汁溅满衣襟乌甲,嗅着那混着熟悉清浅莲香的墨香,谢琅深吸一口气,想,他好歹没白来一趟,也算捞着点东西。
雍临被打发走之后,谢琅的近卫变成了一个名唤李崖的亲兵。
李崖牵马在外等着,见谢琅顶着一脸一身墨汁,颇是狼狈地从督查院大门里出来,忙迎上去,惊疑不定问:“世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
谢琅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嘴角一扬,道:“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李崖已经猜测到,世子爷这一身行头,多半是与里面那位卫三公子分不开,但李崖不理解,被心上人泼了一脸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家世子,精神还正常么?
李崖的命是谢琅在战场上救下的,刀剑功夫一般,但轻功过人,做斥候是一把好手,对谢琅忠心不二,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着急道:“卫三公子这般对待您,您怎么还高兴上了?”
谢琅道:“我自然高兴。”
“他拿墨泼我,是因为手边没有凉水,怕用热水烫伤了我。”
“这还不算情谊么?”
李崖抓了抓脑袋。
谢琅走了两步,又问:“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查到了?”
“查到了。”
李崖低声道:“裴道闳寿辰在即,近来的确有一批外地官员孝敬的生辰纲要途径京南,听说数额不小,除了裴氏自己的暗卫,裴道闳还特意找了专业的镖局护送,将那些礼品都伪装成普通的货物。”
谢琅一扯嘴角。
道:“你放个风给张鳌他们,就说有大活儿来了,让兄弟们都警醒些,把刀都擦亮了。裴道闳不是想要钱么,这一回,我让他把心肝都掏出来。”
李崖嘿嘿笑道:“世子放心,等回去后末将立刻去办。”
卫瑾瑜在值房待了一夜,次日简单盥洗了一番,就依旧去政事堂办公。时辰还早,只有几个司吏在扫洒忙活。
卫瑾瑜照例先到顾凌洲值房,将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分类整理好,起身时,视线不由再一次落到了旁边的书架上。
“卫御史。”
一名司吏在外道:“外面有人找您。”
这个时辰,谢琅应该已经回京南大营了,卫瑾瑜收回视线,说知道了,等到了督查院外,果见外面站在一个长相陌生的干练男子。
“韩先生在等公子。”
男子道。
卫瑾瑜点头,跟着男子来到一处巷口,巷口停着辆低调简朴的青盖马车。韩莳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卫瑾瑜踩着脚踏上了车,行过礼,在韩莳芳对面坐下。
问:“先生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韩莳芳叹气:“昨日的事,我已经知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故而过来看看。”
卫瑾瑜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道:“劳先生挂念,所幸有惊无险。裴道闳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在督查院造次。”
“那是因为你这几日一直待在督查院里,可西狄使团即将抵达上京,按照往年旧例,礼部要会同督查院一道负责接待事宜,你眼下是顾凌洲得力干将,免不了要来回奔波,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怎么行。明棠在北镇抚当差,总是不方便的,方才带你过来的人名唤杨瑞,办事可靠,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以后,就让他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吧。”
卫瑾瑜点头:“但凭先生安排。”
韩莳芳打量着少年神色,道:“自然,你也不要多心,先生没有疑你的意思,知陈氏的事与你无关,更知你是为了自保才编出脏银的事。可先生不能明知你深陷危险,而什么事都不做,否则将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你父亲。”
卫瑾瑜乖顺道:“我自然知道先生的苦心。”
“明白就好,我也不便多留,你也回去吧,免得时间长了,引人生疑。”
等马车离开,一直躬身侍立在一边的男子方过来同卫瑾瑜见礼:“属下拜见公子。先生说,公子只肖同外人说,属下是昔日受过您恩惠,过来投奔您的游侠便可以。”
卫瑾瑜淡淡道:“督查院没有护卫随行的规矩,你只需上值下值时来接送我便可。你直接去谢府找一个叫孟祥的管事,让他给你安排住处。”
杨瑞道:“公子回去再安排便是,属下就在外面守着公子。”
卫瑾瑜道:“随你。”
两日后,西狄使团如期抵达上京。
因为涉及停战事宜,除了礼部、督查院,兵部也在接待之列。
西狄使团除了文官,还有几员骁勇善战的猛将随行,为稳妥起见,兵部将京营和京南大营的将领召回了一批,谢琅也在名单之列。
兵部召令传达当日,谢琅就连夜赶回了京中。
回府后,把马交给亲随,径直进了东跨院,才发现廊下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陌生男子。
“那是谁?”
谢琅眼睛一眯,皱眉问。
孟祥跟在后面,解释道:“是三公子新招的护卫,说是游侠出身,之前受过三公子恩惠,赶来投奔的,武艺很是高强。”
谢琅让孟祥退下,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