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子这话,是在怀疑文卿与卫氏勾结,谋害义父么?”
谢琅照旧摇头。
“我是个愚人,没有玲珑心肠,也没有高深算计。我只知,此事一出,加剧了谢氏与卫氏的矛盾,彻底将谢氏推向了陛下那一边。自然,谢氏的立场,本来也只有忠君报国一条路。之后韩莳芳及时派人送来令牌,解了我燃眉之急,我再无后顾之忧,在大朝会上可以无所顾忌拼死护君,一切都是那般巧合,顺利成章。”
“此事我不想深究。但是文卿,我希望你记住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要将二叔牵涉进这些纷争里来。”
“今日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你自行考量。”
谢琅转身离开。
苏文卿捏了下拳,突然开口问:“世子便如此自信,将来世子或谢氏不需要我的帮助么?”
“不需要。”
谢琅说得干脆利落。
停了步,没有回头。抬目望了眼依旧飘飞的雪花,接着道:“上一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不会忘记。这一世,你有何要求,尽皆提出,只要不违背律法公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替你办。”
苏文卿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隐在袖中的手,再度用力攥紧。
大渊朝普通京官薪俸不算高,如孟尧这样的七品主事更是堪称微薄,因而休沐期间,孟尧除了除夕那两日在魏府待着,其他时间都在街上支摊,替人写书信赚些银钱。新年往家中寄信的人多,一整个午后,平日无多少人问津的书信摊前都排着长队。再加上孟尧脾气爽朗,价格出的公道,无论多长的信,都能耐心听着操着各种乡音的寄信人口述完,一字字认真写下,钱也不多收,遇到过于贫寒的还直接免受银钱,百姓都喜欢往他这边排。
眼瞧着夜幕即将落下,还有许多百姓没有排到,人群不免有些急躁。
道边,魏惊春从魏府马车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孟尧面前,没好气道:“快随我回去。”
孟尧抬头:“雪青?”
魏惊春直接拿掉他手中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给人写信。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文卿在北里设宴,宴请同窗,上回咱们便去晚了,今日你还想迟到么?”
孟尧的确是忘了。
经魏惊春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是苏文卿正式赴任兵部尚书的日子。苏文卿特意做东,宴请昔日同窗。
孟尧思索片刻,却是重新拿起笔,道:“雪青,他们都顶着寒风,在此苦等了一下午了,我答应过今日一定帮他们将信寄出去,岂能言而无信。”
“文卿的宴席,素来不缺宾客,今日就更不会缺了。我早去晚去,都影响不了大家的兴致。等这边忙完,我第一时间过去向文卿道歉。”
魏惊春不由皱眉。
“今时不同往日,你晚些过去虽无伤大雅,可未免会让人觉得怠慢。再者,今日是文卿的高升宴,意义也与平日不同,其他人必定都会准时赴约,你何苦要在这等时候授人以柄。”
孟尧道:“雪青,我知道你的好意,可你看看这些排队的百姓,这一封家书,于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寄托着一整年辛苦奔忙的希望。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
魏惊春用冥顽不灵的目光看他一眼,最终叹口气,道:“罢了,礼物我已经替你备好,你忙完之后,尽快过来吧,我会先替你向文卿解释。”
说完,魏惊春便转身走了。
“谢了雪青。”孟尧爽朗一笑,继续低头写信。
魏惊春无奈摇头,继续往前走了。
孟尧支的是一张长案,又写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忽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去,紧接着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想写家书的,在下也可以代笔。”
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孟尧转头,看到那一袭素色广袖坐在他这破落长案后的年轻公子,大为意外。
“卫公子?”
卫瑾瑜一笑。
“孟主事寻到这样赚钱的活计,应当不介意在下过来分一杯羹吧。”
对方何等身份,岂会缺这点银钱。
孟尧心中感动不已,笑道:“求之不得。”
两人一起书写,速度快了许多,排队的百姓起初见卫瑾瑜样貌风雅,衣着不凡,还不敢靠近,后来有人大着胆子过来,发现这新来的年轻小郎君不仅人长得好看,脾气也出人意料的耐心温和,字还出奇漂亮,便也纷纷大着胆子过来。
谢府
李崖进到书房,面色不大好看道:“世子,兵部驳回了咱们借用那批废甲的申请,说是不符合规定。”
“什么规定?”
“说是如今各方战事吃紧,户部没有那么多的钱粮打造新的兵器,陛下的意思是,之前堆积的旧甲与废甲都要重新利用起来,节省开支。”
顿了顿,李崖道:“听说这项建议是苏公子上书提出的节俭要略之一,得到了韩阁老的极大认可。”
谢琅默了默,道:“从他这个兵部尚书的角度来看,这一建议的确可行,我此前想出此法,也算是钻了兵部的空子,添置新甲的事先搁置吧。”
李崖:“可朝廷不给京南大营拨款,没有这批新甲,飞星流光二营开春的装备便补不上去,届时那些悍匪卷土重来,世子如何应对。”
“废甲能不能用,符不符合规定,说到底,不过是苏公子这个兵部尚书一句话的事。咱们所需废甲数量,在兵部庞大废甲库里也根本不值一提。”
这厢正说着话,孟祥在外禀:“世子,韩阁老请世子过府一叙。”
李崖意外:“这个时辰,韩阁老找世子能有何事?”
谢琅没有多说,让孟祥备马。
到了韩府,早有仆从在外等着,谢琅扫了眼停在府外的几顶暖轿,问:“韩阁老还有其他客人?”
仆从道:“是锦衣卫几位大人,世子这边请。”
等到了韩府书房,谢琅掀帘进去,发现房中除了韩莳芳面色凝肃坐在书案后,果然还坐着两名内宦和身穿锦衣卫官服的人。
“阁老。”
谢琅正待见礼,韩莳芳已转过身,道:“唯慎,快起来,不必多礼。”又吩咐仆从上茶。
待坐定之后,谢琅方问:“不知阁老召末将所为何事?”
韩莳芳叹口气:“这个时辰叫你过来,的确是因为有桩难解之事。”
语罢看向坐在左侧下首的那名内宦,道:“这位是司礼监的王公公,还是由他来同世子说吧。”
被唤作王公公的人起身,同谢琅作了一礼,道:“世子应该知道,这阵子锦衣卫奉陛下命令,清查姚氏私产一事吧?”
谢琅点头。
“有听说。”
王公公道:“锦衣卫联合户部清查了这阵子,所获有限,仍有大量暗处产业没有挖出,这些都是姚氏搜刮的民脂民膏。无奈之下,锦衣卫只能继续对姚氏父子进行讯问,然而罪犯冥顽不灵,拒不交代。直到一个时辰前,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终于吐口,说想见谢世子一面,只将真相对谢世子一人说出。”
“久闻世子与那姚松交好,眼下各地战事频起,军饷紧张,若能查出这批产业,不仅能解陛下和朝廷燃眉之急,便是定渊王在北境战场上也能极大减轻压力。”
谢琅拨了下茶盖,抬眼。
王公公道:“因而,眼下恐怕要劳烦世子亲自去昭狱一趟,让姚松说出真相。”
第121章 金错刀(二十二)
一时除了韩莳芳,所有视线都落在了那泰然而坐的少年郎身上。
谢琅笑了声。
“诸位也真是瞧得起我。”
王公公也一笑。
“谁让逆犯指名要见世子呢,北镇抚与户部也实在是穷途末路了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可就全仰仗世子了。”
谢琅便问:“何时去?”
王公公:“前方战局如火,最好今夜。”
“看来诸位是有备而来呀。”
谢琅搁下茶碗站了起来视线却是看向韩莳芳道:“末将来到上京之后,是交了些酒肉朋友,可也仅是酒肉交情而已。按理事涉逆犯,末将不该插手,然既是阁老指示末将尽力而为便是。不过末将也有一个请求还望阁老允准。”
韩莳芳点头:“本辅也知此事为难你了,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
“末将与逆犯见面必须有北镇抚以外的第三人在场。”
王公公眼皮掀了下:“世子这意思,是不信北镇抚了。”
谢琅一笑:“与北镇抚无关我只是怕人犯万一出了差池我谢唯慎这张嘴说不明白。”
最终是韩莳芳自案后开口。
“唯慎你思虑周全本辅答应你便是。”
树影婆娑高墙后偶尔传出一声尖锐的夜枭叫声,暗夜笼罩下的北镇抚仿佛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
谢琅站在北镇抚大门前双目沉沉望着府衙深处。
门檐上悬挂的灯笼投下几缕昏黄光线,映着他俊美冷峻侧颜。
“世子,请吧?”
王公公立在侧后方,展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旁边还立着另一名户部官员。
谢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裂骨之痛犹在眼前,这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前世这般近。
王公公也不敢出言催促,对方毕竟是谢氏世子,身份贵重,北境三十万大军,那是连京中诸世家都忌惮的存在,他一个司礼监内宦,岂敢不敬着。
“夜枭少见,因为此物只爱待在有死人烂肉的地界,不想北镇抚里竟有此稀罕物。”
谢琅缓缓开了口。
王公公干笑两声,道:“定是值夜的人偷懒,才让这些畜生偷溜了进来,待会儿杂家就让他们统统驱走。”
“不必费事了,离开此处宝地,它们还无处觅食呢。”
谢琅抬步走了进去。
王公公带着两名锦衣卫跟上,户部官员则走在最后。
到了昭狱入口,王公公道:“按照规矩,世子得解了佩刀入内。”
谢琅干脆利落地卸了刀,丢到一边。
问:“人关在哪里?”
王公公道:“黑屋子。”
这三字一出,一种无形的阴森气息立刻在空气里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