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却笑了笑。
“你说得很好。只是,我想听一听,孟主事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愣了下:“我自己?”
“没错,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冰冷砖石上,眸中慢慢燃起一道隐忍的光,道:“我自幼长在青州,亲眼见识过狄人是如何屠戮奴役这二州百姓,他们都是大渊的子民,却已经被大渊舍弃了整整十载。十载血泪,十载苦痛,这些,世家看不见,朝廷看不见,我却看得见。”
“若是有朝一日,十三城城墙上能够重新竖起大渊的军旗,在狄人铁蹄下讨生活的数万百姓能够重新回到大渊怀抱,不必再受外敌折辱奴役,我便是舍掉这身血肉,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只是怕,这一日,永远不会到来,我连舍弃血肉的资格也没有。”
长风浩浩掠过。
谢琅再度把视线投注到对面犹如猛兽盘踞的那道关隘上,半晌,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人一道回到中军帐中。
帐中已坐满人,左侧皆是武将,右侧则坐着几名文官,分别是现任青州知州夏柏阳,青州辖下西昌县县令甘宁和一些府衙司吏。见谢琅进来,众人第一时间放下酒盏,起身行礼。
“世子去了何处,倒教咱们好找。”
知州夏柏阳先笑着开口。
此次被霍烈攻陷的三座城池里,西昌便在其中。城中守将畏惧霍烈恶名,大多临阵脱逃,只夏柏阳和甘宁一个知州一个县令还在带着残余守兵苦苦支撑,若非谢琅率领麾下三千士兵及时赶到,二人恐怕已经殉城而死。
救命之恩,二人自然感恩戴德,作战期间,夏柏阳主动将府衙让出,给谢琅做临时帅府,一应军政大事,悉数听从谢琅安排。在谢琅带着飞星流光二营兵将和青州残余守兵夺回三城之后,夏柏阳更是以青州府的名义出钱,置办酒宴,犒劳三军将士。
“让诸位久等,我先自罚一杯。”
谢琅自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接着又单敬了夏柏阳一杯,道:“我替诸将士谢夏知州款待。”
夏柏阳忙起身,双手握盏正色道:“世子莫要如此说,应该夏某替青州的百姓好好谢世子才对,若非世子及时带兵驰援,夏某颈上这颗脑袋,早不知落到何处,青州城怕也早落入狄人之首。夏某该谢世子,救了青州,救了青州百姓。”
夏柏阳如此说,一是的确感激谢琅大恩,二也是向谢琅表明忠心。
如今青州守兵和守将皆已归于谢琅麾下,谢琅又上书请求继续往西推进战事,显然短时间内不可能离开青州,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世子虽是以罪臣名义出征,可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根本不可能再以罪臣身份回朝。而眼下除了北郡、滇南、江左三道重要军事防线,放眼整个大渊,也没有第四人再拥有数万之众的部众。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琅及其麾下兵马,已经成为大渊不可忽视的一股军事力量,便是朝廷也得忌惮几分。
大渊文官地位原本高于武官。若是放在别的州,知州权力自然高于一切,可青州战祸之地,一应政事的话语权并不掌握在知州手里,大部分时候,军事长官的话要比知州的话更管用。夏柏阳知道,自己这个知州想要做得长久,必须和谢琅打好关系。
两人饮过,谢琅又倒了一盏酒,递给坐在夏柏阳身边的甘宁。
“甘县令,我们也喝一杯。”
“岂敢劳烦世子。”
甘宁忙也起身,恭敬接过酒。
酒宴结束,夏柏阳和甘宁一道回青州府衙。
因把后院让给了谢琅住,夏柏阳如今住在府衙前面的值房里。
二人一为知州一为县令,官职虽然差了很多,但却是多年好友,甘宁脾气耿直一些,同夏柏阳道:“就算那位世子对青州城有大恩,你又是让出自己的府衙,又是献出珍藏多年的美酒,是不是过于殷勤了一些?”
夏柏阳叹道:“你是不明白我的心情。想你我二人同年参加科考,因为不是士族出身,被打发来这青州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啊,从意气风发的儒生变成快要秃顶的老头子,这些年,咱们是见惯了狄人如何侵扰作恶,百姓如何惶恐不可终日的。旁的州府,一入夜,火树银花,热闹非凡,这青州城,一入夜,百姓甚至连门都不敢出。但凡是有些家底的,早就逃离此地,到别处谋生去了,还肯留在青州的,那都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苦百姓。这些年,朝廷派了多少守将过来,可这些人,大都是为刷资历刷军功而来,花天酒地几年,再四处搜刮盘剥一遍,便拍拍屁股另就高处,谁真正管过青州百姓死活。遇到狄人来犯,也是拿普通士兵的命去堵,没一个敢冲锋在前。怀之,你我身为一城父母官,虽说庸庸碌碌也可过完这一生,可也要替青州百姓想想活路啊。”
甘宁便问:“你觉得,青州百姓的出路在这位世子身上?”
夏柏阳道:“我不敢确定,但至少我敢确定,一个遇战能奋勇在先,冲锋陷阵,战前百般考量御敌之策,力求把伤亡降到最少的将军,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叛将逆臣。战后,他又肯留在青州,让麾下士兵帮忙重建青州,接济百姓,单凭这一点,我便信他是个好人。”
看甘宁不说话,夏柏阳问:“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甘宁捻须摇头:“我倒是不怀疑这位世子的人品,我只是担心,收复西京之事,怕不会那么顺利,届时你我夹在中间岂非难做人。今日我带人清点了青州的余粮,实在不容乐观,如果要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只靠青州这点存粮,没有朝廷支持是不行的。”
夏柏阳素来心宽,倒是大剌剌一摆手。
“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狄人元气大伤,正是收复西京的绝佳良机,说不准朝廷也有此念头呢。若真能将西京十三城收回,对大渊来说,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我现下别无所求,只盼青州尽快安定下来。”
“但愿能如你所愿吧。”
甘宁由衷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琅一封请战书,再度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西京二字,可谓大渊之殇,又因西京十三城的沦陷牵涉到十年前那桩震惊朝野的旧案,谢琅这封请战书,不偏不倚,正戳到了大渊朝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文极殿灯火通明,凤阁罕见召开了已经许多年未曾举行的大议事会,除了两位主事阁老和七卿尚书长官,各部重要主事官员皆在议事之列。而议题只有一个,是否同意谢琅请战书中所请之事,一鼓作气,收复西京。
顾凌洲与韩莳芳分坐上首,下首左侧坐着六部尚书和杨清,下首右侧坐着各部其他官员。
“本官绝不同意!”
新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第一个起身发表意见:“各处都在打仗,虞庆和卫氏留下的烂摊子,至今仍未填平,户部这半年是如何支撑下来的,阁老和诸位都看在眼里。有阁老手谕,青州一战再如何难打,户部也支撑了下来,任劳任怨,绝无二话。好不容易青州战事平息,又要收复西京,西京若这么容易收复,也不会拖到今日才有人提及此事,六年前朝廷备战充足,尚无功而返,何况今日,光落雁关那道天堑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仗若真打起来,周期不可估量,户部耗不起,前线的将士也耗不起。”
“而且,若此时收复西京,激怒了狄人,狄人卷土重来,恐怕还会再次危害青州,岂非得不偿失。”
“自然,还有最要提防的一点,逆臣领兵出征,戴罪立功,明明已经收复青州,该班师回朝,为何滞留在青州不回,还要继续西进,其居心何在?青州一战后,逆臣麾下已聚集了数万兵众,若是再让其继续西进,岂非更不受朝廷控制?”
这话引起很多官员的附议声,尤其是世家和裴氏一派官员。
户部尚书朝上首一拱手,直接道:“下官以为,不仅不能同意逆臣所请,还应立刻将逆臣召回上京,好好审一审其狼子野心,免得养虎为患。”
“户部的难处,本辅与顾阁老都清楚。”
韩莳芳开口,环视一圈,问:“其他人的意见呢?”
众人注目中,苏文卿自坐席上站起,道:“下官赞同刘尚书所言。”
这话一出,不少官员都露出吃惊之色。
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在朝中是众所周知的事,兵部作为遥控指挥前线战场的重要部门,按照正常情况,苏文卿应该力挺谢琅这个谢氏世子才对,没想到这位新任兵部尚书竟是持反对意见。
苏文卿亦朝上首轻施一礼。
道:“下官以为,收复西京之事,宜慎之又慎,不可操之过急。”
“理由呢。”
这回是顾凌洲开口问。
苏文卿恭谨答:“一则,西京占据天险优势,想从正面攻破落雁关,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如果强攻,势必要付出惨重代价,且最终未必能够功成。如果不从正面强攻,只能绕行,可西京四面环山,狄人占据西京这些年,布置重兵,设置重重关卡,还将西京旧日的烽火台利用了起来,想要在狄人耳目下绕行,亦是困难重重。”
“再者,想要将西京十三城全部收回,只靠数万兵马,恐怕远远不够,至少应该等到北境与南境战事结束,国库充盈之际,合举国之力而为。”
“不过,这在下官看来,依旧不是上策。”
顾凌洲:“你心中的上策为何?”
苏文卿道:“与其付出惨重兵力强攻,不如继续施以怀柔之策,从内部分化。狄人内部亦有主战与主和两派,如今新王出尔反尔,是受了以霍烈为首的主战派挑拨,若能设法扶植主和一派,一点点弱化瓦解狄人军队战斗力,自可以最小的代价将西京十三城收回。”
不少官员都频频点头。
一道声音却道:“苏大人所言法子,的确足够稳妥,只是这样的稳妥之法,非数十年功夫不能实现。届时,西京十三城兴许能重回大渊,西京数万百姓,只能寄望他们的儿辈、甚至孙辈,回到故土,为他们上一柱香,建一座坟茔了。”
这声音清润如玉。
一时,所有视线都汇集到那一身绯色,端然而坐的少年御史身上。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在座官员都明白,苏文卿与卫瑾瑜,这二人堪称本届新科举子翘楚人物,升官速度一个比一个快,大约因为出身不同,平素在朝中,根本没有交集。
这是头一回,二人因为同一问题,针锋相对起来。
且二人如今一个被顾凌洲收为了弟子,一个是深受韩莳芳信任,这般当庭相对起来,怎能不惹人注目。
苏文卿神色不变,甚至还微微笑了下,收回作揖的手,看向卫瑾瑜:“怎么,对于收复西京之事,卫御史有不同看法?”
“看法不敢当。”
“只是逆风执炬,尚有烧手之患,下官有些好奇,按照苏尚书的说法,是否暗夜起风,为了稳妥起见,便是掉进坑里,也不能执炬前行?”
卫瑾瑜侧目,二人目光隔空对上。
苏文卿目光轻轻一敛。
第134章 战西京(五)
“好一个逆风执炬。”
苏文卿最终缓缓一笑道:“本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卫御史支持收复西京,抑或说支持逆犯上书所言之事。”
“苏尚书好一个‘逆犯’。”
卫瑾瑜依旧展袖而坐:“本朝惯例,凤阁议事,只要参会官员无论品阶高低皆可畅所欲言。下官不过是对苏尚书所言提出些许疑问而已苏尚书便迫不及待给下官扣上支持逆犯的帽子,下官是否可以理解为,以后凤阁议事,凡是苏尚书发表的意见,其他人皆不可提出异议?”
这话不可谓不犀利。
自苏文卿升任兵部尚书以来六部普通官员对这位一跃坐上七卿之位、深受次辅韩莳芳赏识的朝中新贵无不持阿谀奉承态度上赶着讨好还来不及,谁敢当面说出这样的话。
苏文卿目中冷芒一闪而过道:“卫御史能言善辩伶牙俐齿,本官是早有耳闻只是今日这一出却是为谁而辩?”
卫瑾瑜端坐不动淡淡一笑:“我身为大渊官员别说并不敢与苏大人堂堂二品尚书争辩便是真要辩,自然是为圣上而辩为大渊而辩,为大渊百姓而辩,为大渊尊严而辩。苏尚书以为,我为谁而辩?”
“这恐怕要问卫御史自己了。”
“苏尚书不妨直言。凤阁议事,有什么话,还要藏着掖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如此咄咄逼人,针锋相对,苏文卿温润完美面孔上终于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而坐于上首的韩莳芳也禁不住轻轻皱起眉。
“咳。”
一声轻咳,打断凝滞紧张气氛。
文极殿大门敞开,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竟在曹德海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的陪伴下缓缓走进殿中。
众官员皆露出意外色。
因凤阁大议事,都是阁老主持,六部九卿官员参与,形成统一意见后,才呈递皇帝御批。某种意义上来说,凤阁是制衡君权的存在,自凤阁成立至今,还从未有过皇帝亲临凤阁听议的事情发生。
天盛帝这般突然露面,可见已经在殿外听了许久,怎能不令人吃惊。
众官员起身行礼,顾凌洲与韩莳芳亦自座上站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青州三城收复,天盛帝气色显而易见的好了起来,和煦一笑:“朕贸然过来,打扰诸位爱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