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虽然已经拜入顾氏门下却是第一次进来虽然怀着心事也禁不住抬眼打量起四周林立的书架和其间堆放如山的书卷。
当真是浩如烟海非震撼二字不能形容。
书阁正中,挂着顾氏历代先祖画像上方挂着一面匾额,书“文、行、忠、信”四字。显然,这便是顾氏一族立身处世之道。
顾凌洲负袖站在一侧,道:“所有顾氏弟子,拜师之日,都要到顾氏历代先祖画像前敬一柱香,你入门仓促,未行此礼,今日便补上吧。”
卫瑾瑜应是,走上前,从案上拿起香,点燃后,撩袍跪落,对着前方一排画像恭敬拜了三拜,方将香插进香炉里。
顾凌洲没有叫起,而是盯着悬在高处的匾额问:“你且说一说,这「文行忠信」四字,当作何解?”
卫瑾瑜也抬起头,望着那方在缭绕香烟中散发着古朴之息的牌匾,道:“出自孔夫子之言,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为孔夫子教导弟子之法,亦为君子四教。”
“那你再说一说,君子四教,当以何为主?”
“孔夫子将四教并举,由浅入深,并未言明主次,但程子有言,‘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应当……是忠与信。”
“应当?”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不提程子之言,那你觉得,这四教,应以何为主?”
卫瑾瑜沉默片刻,答:“弟子以为,应当以行。”
“理由。”
“文而能知,知而后行,而忠信发于心,最终亦要通过‘行’来印证。故而在弟子看来,君子四教,应以行为主。”
“忠信发于心,而心为行之本,立心不正,行如何正?这分明是狡辩之言。”
“心虽为本,却不可窥伺,口蜜腹剑便是此理,行虽能矫饰一时,却不能矫饰一世,若立心不正,自有行为败露之时。这朝中百官,人人都称自己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然而真正需要舍身报国之际,又有几人敢真的站出来。”
“你放肆。”
顾凌洲皱眉:“看来,在你眼里,本辅也是这等冠冕堂皇之徒,是么?”
“弟子不敢。”
卫瑾瑜垂目,正色道:“师父品行,天下皆知,弟子怎敢出言诋毁。弟子只是觉得,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测的东西,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如师父一般守心如一,言行合一。”
“正因如此,身为顾氏门下弟子,你才更当立心守心,时刻将忠信二字铭于心中,不被外物外人所扰。你的玉尺何在?”
顾凌洲忽问。
顾氏子弟,以寒玉尺为证,玉尺都是随身携带的。
卫瑾瑜自袖袋中将玉尺取出,双手呈上。
顾凌洲又问:“知道这柄玉尺作何用途么?”
“知道。”
卫瑾瑜眸底一片平静:“玉尺,亦为戒尺。弟子佩戴于身,如身负师长教导,需勤勉上进,戒骄戒躁,时时修心自省,凡违逆族规的弟子,师长皆可以玉尺训之。”
卫瑾瑜将手抬高了些。
“弟子有过,辜负了师父教导,请师父责罚。”
顾凌洲接过尺子,望着乖顺跪于下首的少年,和那副坦然领罚的姿态,目中复杂之色更甚。良久,却是放下尺子,道:“你入门时间尚短,若真要追究,也是本辅疏于教导之故。最近凤阁和督查院的事,你先不必再管,就待在这藏书阁中,好好读几日书,仔细想想何为忠信。等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卫瑾瑜一怔。
等后知后觉抬起眸,面前已无顾凌洲身影,只有那柄刻着他名字的寒玉尺静静放在长案上。不由放下手,对着那柄玉尺和四周环立的经卷出起了神。
这样恩威并济愿意教导他的师父,这样藏书丰富、天下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典库。
若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哪怕是出身寒门,身置此处,只会有激动澎湃,他一定会安心读书做学问,孝顺师父,经营仕途,和其他弟子一样,成为恩师得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他不是。
于旁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宁静与安稳,于他,却是此生都不可得的。
在此之前,他从不后悔当初接下了这柄玉尺,拜入顾氏门下,做一名顾氏弟子,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后悔。
他宁愿那柄尺子落了下来,这样,他的负罪感会轻一些。
出了藏书阁,顾凌洲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去了日常办公的书阁。
顾忠进来奉茶,看出今日顾凌洲心情不虞,只默默将茶盏放下,不敢轻易开口,思衬之际,就听案后家主吩咐:“去给他煮碗面,再收拾一个妥帖的住处出来。”
顾忠应是,暗松一口气,笑道:“阁老虽严厉,到底还是心疼那孩子的。”
顾凌洲思及方才师徒间一番谈话,面色沉肃:“伶牙俐齿,冥顽不灵,这样好的资质,心思全用在别处,若再不狠下心管教,他迟早会把自己毁了的。”
顾忠道:“可阁老那尺子还是没忍心落下,换作其他弟子,方才哪里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他跪了一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本辅若再苛责,他还有命活么。”
顾凌洲说完,吩咐:“你派个妥帖可靠之人,去好好查一查,这些年,他在卫氏的功课和交际情况,无论巨细,本辅都要看。”
顾忠意外:“阁老疑虑重重,莫非,是后悔将这孩子收入门下了么?”
卫瑾瑜捧着盏茶来到书阁外,恰听到这一句,脚步倏一顿。
阁内,顾凌洲摇头。
“其他人,性情如何,从日常言行都可窥见一二,可这一个,本辅总觉得眼前隔着一层雾,如何也看不清楚。本辅总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重要事情。”
“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顾忠道。
阁外,卫瑾瑜抿了下唇,收回原本要敲门的手,沉默片刻,转身依旧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顾凌洲的无奈与忧虑,他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顾氏门下弟子众多,恐怕还没有哪一个,如他一般给他惹过这样的麻烦。
夜风飒飒,吹起少年郎广袖。
就算顾凌洲真的后悔,卫瑾瑜也不会对对方生出任何怨怼,只是有些歉疚,当日,他或许真的不应该接下那柄玉尺。
他明明拥有上一世记忆,明明知道,对方真正欣赏的弟子应当不是他这样的。
可偏偏,他又忍不住趋利避害,想做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只因顾氏这个后盾与靠山,实在太具有吸引力,所以,顺势而为接受了这份好意。以至于将对方拖入如此困境。
在顾府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卫瑾瑜先回了趟公主府。
明棠第一时间迎上来,手里握着一封信:“公子,雍王昨日夜里遣人送来的。”
“送信的人瞧着有些急,应是近来赵王举荐之人得了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并借着赈灾名义处置了雍王麾下两名得力官员,让雍王恼羞成怒。”
这正合卫瑾瑜之意。
卫瑾瑜直接道:“你亲自去雍王府传个话,就说,我在老地方等他。”
“是。”
雍王寻卫瑾瑜,的确是为赵王之事。
在包厢坐定后,雍王先假惺惺关心了一下卫瑾瑜眼下的境况,便开门见山道:“你说让我称病在家,让我忍,我一直忍着,可如今,那萧楚珏都快要爬到我头上拉屎了,我还如何忍得下去。你不是一向聪明么,你快帮本王想想,如何才能挫一挫萧楚珏的气焰!”
卫瑾瑜语气淡淡:“殿下当真要听实话?”
“当然!”
雍王急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卫瑾瑜:“实话便是,赵王有裴氏支持,眼下势力正盛,殿下根本不是其对手,殿下若想保住性命,便该审时度势,暂避其锋芒,继续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甚至还应当主动去向赵王示好。”
雍王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让本王去向萧楚珏低头?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本王!”
卫瑾瑜一扯唇角。
“殿下若真有此志气与胆魄,此刻,便不会与我同坐一案,共谋大事了。”
说着,他视线若有所指在雍王身上一掠。
身体某个部位条件反射般一疼,雍王脸刷得一红,立刻明白卫瑾瑜话中深意,真正羞怒交加起来,看着面前这副皮囊和这张艳绝的脸,简直恨到了极致。
捏拳哆嗦片刻,雍王到底还是恨恨咬牙坐了下去。
“这就对了。”
卫瑾瑜笑着给自己倒了盏茶。
“「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两句话,还是很久以前殿下教给我的,殿下自己也应当学会。”
卫瑾瑜唇角一挑,道。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分明带着笑,雍王却无端感到一股寒意。
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借机报复。
他透过这双眼睛,想到了一些很久远的事,同时也想到,对方被欺负到泥里时,露出的那种眼神。
和此刻一样,如毒蛇一样的眼神。
雍王一直都知道,眼前人很危险。
可他却无可奈何。
谁让如今风水轮流转,他堂堂一个皇子,竟要倚仗对方支持去和赵王裴氏相斗。
好在等将来上了位,终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便忍着气道:“好,本王听你的便是,你且说说,本王要如何‘低头’。”
“头一桩,就是要示弱,把姿态放到最低。殿下毕竟是皇长子,且没有母族可依靠,与赵王比,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因为弱的一方,天然能博得更多的同情与怜悯,眼下卫氏败落,凤阁两位阁老鼎力支持,陛下在朝事上已经获得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只要能博得陛下和百姓的怜悯,殿下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机会何时会来,这样憋屈的日子,本王真是过够了。”
卫瑾瑜莞尔一笑:“也许很快,也许,还要等一阵子。我相信,上天会眷顾殿下,不会太久。”
两人碰了下茶碗,抬袖喝起茶。
没错,因为身体某处不可逆的伤害,医官告诫他要尽量禁酒,多饮茶。雍王一边喝茶一边气得颤抖。
明棠一直侍立在一边,自然听到刚才的对话,离开雍王府,忍不住问:“赵王品行虽恶劣,雍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子方才那番话,是敷衍雍王,还是真心为其谋划?”
卫瑾瑜:“自然是真心。”
明棠露出不解。
卫瑾瑜心情瞧着不错,乐意和他多说几句:“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且深受世家之苦,你觉得,如果非要从这两个儿子中选一个继位,他会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