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应是,提起案上茶壶,倒了一盏清茶,双手递过去。
谢瑛视线不由再度在少年身上停顿了片刻。
回到席上,官员们正在讨论裴北辰即将往西京平叛之事。
见谢瑛回来,立刻有官员道:“裴大都督用兵如神,在滇南的威名咱们都看在眼里,此去西京,谢琅那逆贼只怕是秋后的蚂蚱,叫唤不了几声了。”
那官员特意加重“谢琅”二字,显然是有意说给谢瑛听的。
夏青怒不可遏,要起身,被谢瑛按住。
谢瑛淡淡听过,自倒了一盏酒,举盏笑道:“那在下要提前庆祝定南侯马到成功了。”
裴北辰面无表情捏着酒盏。
谢瑛自抬袖将酒一饮而尽。
他谈笑自若,宠辱不惊,一派大将风范,官员们没看到好戏,都讪讪闭了嘴。
等酒喝得七七八八,雍王忽出列,行至殿中,恭行一礼,高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请奏。”
天盛帝嗯了声,示意雍王说。
雍王展袍跪下,正色道:“儿臣忝居皇长子之位多年,于国无尺寸之功,常觉羞惭,愧对父皇信任与疼爱,儿臣想向父皇请旨,随定南侯一道去西京平叛,为父皇分忧。”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大殿立刻安静下来。
官员们神色不一。他们可不是未经世事的小白花,一下就听出,雍王此举,说好听点是请战,说难听的就是跟在裴北辰屁股后面捡战功去。
赵王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前途未卜,雍王这时候如此积极表现,不就是为未来角逐储位做准备么。
毕竟雍王出身卑微,如果没有其他功绩和才能傍身,就算真被立为储君,也难以服众。眼下正是给自己镀金的最佳时机。
天盛帝直接斥道:“胡闹。”
“你从无领兵打仗经验,跟去军中,岂非添乱!”
雍王道:“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便是当个马前卒,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愿意的。”
天盛帝态度坚决。
“此事无须再议,朕不会答应,退下。”
雍王仍跪着不动。
天盛帝冷哼:“怎么,你是想要朕直接叫人将你拖下去么?”
“陛下。”
这时,一直泰然而坐的首辅卫悯忽站了起来,道:“雍王殿下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想为陛下分忧,依老臣看,这的确是个历练机会,倒不如让殿下去试试。”
“老臣可从京营调拨三万兵马,随殿下一起去西京。”
官员们再度露出惊诧色,三万兵马不是小数目,若京营与裴北辰部合力平叛,谢琅气数显然又尽了一些。
卫皇后无子,卫氏此举,显然也是要趁此机会抬一抬雍王。
雍王一喜,立刻道:“本王多谢首辅信任,本王一定全力以赴,不辜负父皇和首辅信任。”
天盛帝看起来仍有迟疑。
这时,礼部尚书梁音出列道:“陛下,战场上刀剑无眼,殿下建功心切,但也当须以自身安危为重,依臣看,不如另派本镇抚兵马随行,全力保护殿下安危。”
梁音乃众所周知的皇帝心腹。
梁音提出之事,显然也是皇帝顾虑。
天盛帝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看向卫悯:“军中之事,还当由太傅做主。”
卫悯倒很大度:“陛下若真想派本镇抚跟随,也不是不可,直接将锦衣卫依规矩编入大军便是。”
天盛帝便看了章之豹一眼:“你亲自安排此事。”
章之豹恭敬领命。
宴会结束,卫嵩不免愤愤道:“这皇帝也忒小肚鸡肠,他派锦衣卫随行,与其说是保护雍王,倒不如是盯着雍王,怕雍王被咱们卫氏拉拢,与他这个君父离心。还有那个梁音,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皇帝指哪儿打哪儿,活脱脱一条走狗,对父亲毫无恭敬可言,委实可恶。”
“皇帝么,总共就这么一个可用的儿子,就算再不成器,也得顾着点,人之常情。”
卫悯淡淡道。
“雍王虽蠢了些,却也容易操控,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皇帝更适合当一个世家掌控下的君王,只要殊途同归,这些小事,本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梁音,是个人才,皇帝有本事将他召入麾下,也是皇帝的能耐。礼部并非六部机枢部门,就当给皇帝留个面子吧。”
这时外面忽起了喧闹。
卫悯问:“发生了何事?”
卫嵩道:“听说殿中有酒器失窃,裴北辰正在指挥殿前司的人捉贼,内侍也就罢了,听说不少官员都被拦在殿中了。这裴北辰也忒目中无人了些。”
卫悯堂堂首辅,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吩咐起轿。
卫瑾瑜随顾凌洲一道往外走,走出千秋殿不远,一个小内侍疾步行了过来,道:“卫大人留步。”
顾凌洲也一道停了下来。
内侍先朝顾凌洲行礼,才同卫瑾瑜道:“太后请卫大人到清宁殿一趟。”
以为皇帝万寿宴,太后都会出席,今年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没有露面。
顾凌洲便道:“你去吧。”
卫瑾瑜应是,随内侍一道折返。
清宁殿在后宫,要穿过千秋殿,跟着小内侍走了一段路后,卫瑾瑜便察觉不对。
因为他们走的方向,并非去后宫方向,反而是绕到了千秋殿后面的一处偏僻偏殿里。
“卫大人,谢大公子在前面殿里等您,请您进去吧。”
小内侍低头匆匆道。
卫瑾瑜意外,一是意外谢瑛为何会私下见他,二是意外谢瑛如何敢在宫里见他,三则怀疑此事是不是有诈,正惊疑不定,一个身穿青色侍卫服的年轻男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道:“卫大人,我们公子在里面等您。”
卫瑾瑜识出,这是方才在千秋殿见过的,谢瑛身边的护卫,方确信此事。
等推开殿门进去,果然见谢瑛一身云白,负袖站在窗边。
听到动静,谢瑛转过身,眉眼间一片温和笑意,道:“唐突到卫大人了罢?”
卫瑾瑜没有说话,因拿捏不准,谢瑛这温和笑意从何而来。
谢瑛似看出少年疑惑,视线落在一处,道:“卫大人左腕上那对金环,可是舍弟所赠?”
第164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
自然是。
卫瑾瑜在心里想。
只是——这是他与谢琅之间的私密之事谢瑛如何知晓。
卫瑾瑜玲珑心思,立刻反应过来,那夜在大慈恩寺谢琅将这对金环戴到他手上时,称是花重金从寺庙求来,多半是骗他的鬼话。
果然谢瑛目光柔和望着少年臂间道:“这对金环是家母命人打制,是对同心环,由家父带到上京,原本是送给你与唯慎的新年礼物。”
“后来听闻你们和离,这环便没送出去由唯慎自己留了下来。”
“唯慎不会轻易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交给旁人方才在殿中我看到卫大人腕上的金环便知你与唯慎的关系,应当与传言不大相同罢?”
卫瑾瑜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一则他和谢琅的关系从未摆在明面上他们之间的纠葛的确有些复杂。
二则,他跟谢家人实在不熟。
即使谢瑛戳破此事他也无法断定谢家对谢琅到底是什么态度。
自然他有些意外这对金环竟是这样的来历,与他素未谋面的定渊王妃竟会特意给他这个卫氏之人准备礼物。
“大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卫瑾瑜道。
谢瑛点头:“我时间不多,便实话与卫大人说了。”
“自入上京,我所听所闻,皆是舍弟性情恣雎,以致误入歧途,引兵谋逆,置谢氏名声于尘泥之言。但我自己的弟弟,我最是了解,唯慎虽性烈如火,却绝非鲁莽冲动之人,更不会无缘无故作出犯上作乱之事,故而,我想知道,唯慎究竟为何要谋逆?”
“我想,卫大人应该可以告诉我答案。”
谢瑛几乎是以笃定而恳切的语气道。
卫瑾瑜反问:“如果他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谢家会宽容他么?”
谢瑛以微微诧异的目光打量少年片刻,坦诚道:“我无法立刻回答你,但如果唯慎真蒙受不白之冤,谢家不会坐视不理。”
卫瑾瑜:“如果他的冤屈,永远无法洗清,抑或说——陛下不允许他洗清呢?”
谢瑛以愈发诧异和意外的眼神看着卫瑾瑜。
显然是在判断这短短一句话中所蕴含的巨大信息。
卫瑾瑜毫不意外谢瑛的反应。
毕竟,谢琅被逼到今日这一步,可以说与世家无关,与他本人在上京期间的性格行事作风也无关,而是因为上一世的谋逆弑君之举。
皇帝打定主意要铲除谢琅这个在上辈子夺了他皇位的乱臣贼子,谢家如果要忠,就永远不可能与谢琅站到一边,更不可能为谢琅主持公道,即使知道谢琅真的蒙受了冤屈。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历朝历代,所有忠臣良将,都逃不过这句教条的束缚。
上一世,谢家被诬谋逆,身为威震一方的寒门军侯,坐拥大渊最精锐的骑兵部队,谢兰峰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便解甲卸刀,随锦衣卫赴上京受审。北郡谢氏,不是没有奋力一抗的能力,但因为一个忠字,谢兰峰选择了所有忠臣良将都会选的那条路,以谢氏阖族之血,为那个忠字正名。
卫瑾瑜虽出身世家,却是野草一般野蛮生长。
他不受这教条束缚。
他更不会让谢琅卸刀,解甲,重蹈上一世谢氏的覆辙。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谢琅,包括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