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立刻明白。
凤阁三位座主,首辅卫悯,次辅韩莳芳,顾凌洲,不仅是大渊朝已经站到权利之巅的柄国重臣,更是赫赫有名的当世大儒。
能入国子监的学生,都是各地学子里成绩最优异的,世家大族要巩固势力不可能只依靠本家子弟,谁不想趁机挑几个好苗子,提前招揽到自己麾下。
似苏文卿这等成绩优异的,很容易被盯上。
谢琅问:“你是如何想的?”
“我……”
苏文卿唇动了动,抬头,看到谢琅有些罕见凝肃的眉眼,最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担心,会得罪人。”
谢琅突然想起上一世。
上一世,国子监的情况如何他并不知道,但他依稀记得,苏文卿是在三月后的会试里,一举拿下了一甲第一的名次,殿试答对,被钦点了状元。
那时凤阁三位座主,同时向苏文卿抛出了橄榄枝,意欲纳他入门下。
那时谢氏与卫氏已经撕破脸,苏文卿最终选择了以清正严苛闻名的次辅顾凌洲,顾氏是江左大族,论在上京城的根基,无法与卫氏比,因为拒绝了卫氏,在寒门学子中得了个“刚正不阿”的名声,但也因此招致了卫氏报复,之后仕途十分坎坷,远落后于同届投入卫氏麾下,名次还不如他的学子。
后来顾凌洲突患眼疾,无法视物,不得不致仕回江左养伤,门下弟子也跟着遭到打压,苏文卿才转投了卫氏。
之后,苏文卿凭借卓越才华,迅速成为卫悯心腹,年纪轻轻便步入七卿之列,担任吏部尚书一职。
他远在北郡,听闻消息,以为苏文卿真的变了气节,与卫氏沆瀣一气,连二叔都气得大病一场,还专门写信去质问这个素来疼爱的义子。
直到后来,谢氏满门被诬谋反,苏文卿冒死从卫氏那里盗来令牌,将他背出昭狱。他才知,自己一直误解了他。
他那时因为受刑太重,眼睛已经无法视物,但仍清楚的记得,他将他一步步背出昭狱的艰难,他们摔倒很多次,又爬起来……他半路便昏迷,不记得他们是如何逃出来的,便是如今,那段记忆以及零零碎碎,模糊不清,只记得醒来后,他伏在他身上,悲痛的哭声。
不仅为他,也为已经惨死狱中的二叔。
谢琅神色缓了些,道:“二叔只希望你平安康健,并不指望你做多大的官,若实在难以抉择,不如全部推拒,万事有我们顶着,无论二叔还是谢氏这边,都轮不到你在前头抗风挡雨。”
以苏文卿的状元才能,如果不接受世家招揽,在翰林院这等地方做个清闲小官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最多晋升慢些。
这一世,他选择留在上京,断不会再让谢氏陷入前世的困境,自然也不需要苏文卿去卫氏那里隐忍蛰伏。
如此顺顺当当,倒也够了。
谢琅年纪轻轻,身量已经很高,便是放眼整个北境军,也罕少有人能与之匹敌,无论和谁同坐一个车厢,都会让对方极有压迫感。
苏文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谢琅拍拍他肩。
“既考进去了,就专心读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苏文卿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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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国子监门口,天光已经大亮,外面马车拥堵,学生云集,全是过来报道的学子。有寒门子弟,更有可观数量的世家子弟。
虽然世家大族每年都有固定的举荐名额,可保子弟入仕,但自先帝开恩科以来,便是世家子弟,也以能在科考中举第为荣,世家不缺大儒,也不缺藏书,在科场上,世家子弟的竞争力并不弱。
谢琅让雍临在外围的一处巷口停了车,掀开帘子打量片刻,同苏文卿道:“人多眼杂,我就不露面了,让雍临和苍伯一道拿东西送你进去吧。”
为了苏文卿的安全,他与谢氏的关系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苏文卿点头,和谢琅作别下车。
他是以第一名成绩入学,在学子间已经颇有名气,甫一露面,便引起巨大关注。
雍临送东西回来,和谢琅复过命,跳上马车,正打算调转车头,忽然望着前方诧异道:“世子爷,那不是公主府的马车么?”
谢琅掀开帘子,抬眼看去,果见与他们正对着的一处僻静巷口,正停着辆车壁绘制金色玄鸟纹的马车。一道素色身影,正弯腰从车里出来,候在车外的玄衣侍卫手里则抱着个小书箱。
“卫三公子?他怎么也在这里?”
雍临不由张大嘴。
卫瑾瑜自己抱了书箱,没让人跟着,往这边走时,恰好也看到了谢府的马车,自然跟着看到了马车里的谢琅。
只奇怪了一瞬,他就迅速反应过来。
今日是国子监入学日,苏文卿也要就学,他多半是来送人的。
卫瑾瑜调开视线,想当做无事发生,转身走开,不料这功夫,谢琅已经从车里出来,大步走了过来。
卫瑾瑜只能停下。
谢琅上下打量着卫瑾瑜,这人平日就够素淡了,今日更素淡,不仅绸袍是素色的,连束发的玉簪和发带也是同样素淡的白玉色,远远望去,简直像朵行走的玉兰花一般。除了那独一份的清贵气质,半点都不像个世家子弟。
“来这儿做什么呢?”
好一会儿,他问。
卫瑾瑜觉得他这家长拷问行程般的口气很怪。
他们又不熟,平日也很少干预彼此生活。
而且,似乎刚翻过脸。
便没什么表情回问:“世子呢,又来做什么?”
谢琅半真半假:“我么,自然是来看热闹。”
“问你呢,别转移话题。”
他不说卫瑾瑜也明白。
苏文卿是以宁州解元身份来上京参加会试,除了定渊侯府的人,根本无人知道他与谢氏之间的关系。
一旦苏文卿与谢氏关系暴露,其在上京处境,就会变得很微妙危险,谢琅如此,无非就是为了保护这位心上人而已。
不过,无论谢琅如何待苏文卿,都是与他无关的。
卫瑾瑜看了眼旁边,简略道:“去报道。”
谢琅已经猜到七八分,但仍诧异,眼睛一眯,挑眉:“你要去国子监读书?”
卫瑾瑜点头。
谢琅脑子飞速转着,恍然明白什么:“今年卫氏的名额,你拿了?”
卫瑾瑜以沉默代替回答。
他们之间,没必要谈这些。
谢琅背起手,笑了声,再看眼前人,多了点异样目光:“夫人真是好手段。”
“那日在卫府特意回去一趟,就是为了此事吧?”
“看来,我要恭喜夫人的青云之路正式开始了。”
卫瑾瑜也懒得猜他是在奚落讽刺还是其他什么,淡淡道:“世子若无事,我先走一步。”
谢琅垂目扫了眼他怀里的小书箱,里面分为整齐三格,左边摆着笔墨纸砚,中间摆着书册,右边则摆着几盒点心,大约是当闲食或午膳吃的。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连他二叔准备的一个包袱都比不上。
更别提那些讲究些的世家子弟,还会带专属的坐席、茶具、食盒、饮子、手炉等物,一马车都不一定能塞下。
一时没忍住问:“你就带这点东西?”
卫瑾瑜没明白他的意思。
道:“只是读书,这些足够了。”
谢琅“哦”了声。
卫瑾瑜仿佛终于从他目光里读懂了一些东西,容色骤然冷了些,嘴角一扯,道:“世子放心,我并不知你会来此地看热闹,因而并不是故意与你在此地偶遇,演苦肉计。我需要什么,自己知道。”
“……”
谢琅还没来得及反应,卫瑾瑜已经抱着书箱,广袖轻扬,转身走远了。
谢琅皱眉。
他说什么了么。
这人为何如此大的脾气。
第017章 国子学(二)
国子监选拔严苛,参加考试者有数千人之众,最终录取的只有两百余人,其中还包括二十名左右的免试名额。
官学生报道的第一天不必上课,上午由两名副监正领着熟悉环境,尤其是授课处、经筵殿、和藏书阁这种关键地方。下午监正会亲自过来,讲述接下来各阶段的课业安排和国子监监规。
其余时间学生可自由活动。
国子监管理严格,并不允许学生在课堂上喧闹,也不允许学生在课堂上互相结交攀关系,平日读书听讲,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也是泾渭分明,各占一片区域。
但今年一进授业堂,众人就发现了不同。按照往年座次安排,都是世家弟子在前,寒门子弟在后。但今年,大家惊讶发现,所有坐席不再区分世家与寒门,而是全部打乱了,按照入学成绩排,而授业堂最末、所有正常排序的座位之后,还单独摆放着两排书案。
监正肃然道:“今年国子监由顾阁老兼掌院一职,顾阁老特意训诫,所有学生,无论出身,既入国子监,便一视同仁,只论考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今年座次安排上,根据顾阁老要求,正常考试入监的,直接按名牌入座便可,所有免试入监者,全部坐到最后两排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因能拿到免试名额的,都是上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子弟,且本身学业水平不一定差。
立刻有人愤懑不满:“监正,这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免试名额,是陛下给的恩赐,又不是我们偷抢来的。”
监正显然也不想得罪这些祖宗们,只道:“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你们若有不满,就去找顾阁老陈情吧。”
然而内阁次辅顾凌洲,江左顾氏家主,掌督查院,那是出了名的刚正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顾凌洲年轻时还曾统兵四方,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将帅,便是这些平日横着走的世家子弟,谁敢到他跟前找不痛快,只能咬牙忍下。
“难怪昨夜做梦掉到了粪坑里,原来是要栽在顾凌洲手里!”
“唉,小声些吧,这位顾阁老,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别说了,苍天啊,一想到未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小爷都要在顾凌洲手下讨生活,小爷还不如撞死算了。”
一时间,室内只闻哀叹声和衣料窸窣声,学生们带着自己的用具和仆从,有序按名牌入座,卫瑾瑜抱着书箱,直接在最后一排最末一席坐了,依次将笔墨纸砚摆到案上。
刚坐下,就有一人紧挨着他,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坐了。对方穿一身鲜亮耀眼的洒金大袖紫袍,看着不到弱冠之龄,身后跟着三个仆从,一个负责笔墨纸砚,一个负责捧茶倒水,一个负责扇扇子。那负责打扇的仆从利落地把案面擦了一遍,保证纤尘不染,又迅速把原本的竹席抽掉,换成柔软的狐皮毯,接着又将搬出一整。一切布置妥当,那紫袍公子方慢吞吞入席。
“那顾凌洲规矩多,不允许带太多东西,公子且将就着吧。”仆从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