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顾府书房。
雨卫首领平静复述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查探到的消息:
“天盛八年,长公主夫妇去世后,卫三公子便从公主府搬入了宫中居住,由太后照拂,一直到天盛十二年,才回卫氏受教,接受卫氏教导。”
顾凌洲坐在案后,沉默听着。
这些基本信息,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雨卫首领特意过来禀报,定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他在卫氏课业与交际情况如何?”
顾凌洲直接问了最想知道的两件事。
首领回道:“这便是奇怪之处。卫氏子弟课业成绩,与国子监大考类似,分甲乙丙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个类别,三公子回到卫氏之后,每回功课考校,都只得丙等,甚至还得过下丙。”
顾凌洲皱眉,显然意外。
“连乙等都未得过?”
“是,六年期间,大小考校,全部是丙等,无一例外。”
顿了顿,首领道:“属下虽然于文墨之事没有太深造诣,也不清楚卫氏考核标准,但这位三公子,能获得阁老青睐,并以六科全满的成绩考入督查院,想来定有过人之处,卫氏考核标准再严苛,也不可能严苛到此等程度。况且,据属下所知,于文章方面天赋并不突出的卫氏嫡长孙卫云缙,每回功课考校都在乙等以上,如此来看,卫氏的考核标准,是不是太不合理,或者说,太奇怪了一些。”
“的确不合常理。”
顾凌洲甚至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极可能是卫氏在故意针对打压。
只是,如今的世家大族,都十分注重子弟课业,若族中真有才华出众的子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大肆炫耀,卫氏为何要如此做。
“他在卫氏的交际情况呢?”
顾凌洲接着问。
首领道:“据属下探知的情况,卫三公子虽在卫府受教,但除了因为课业考核不及格留在府中受罚或其他特殊情况,其余时候,并不在卫府留宿,除了上课时间,与卫氏其他子弟,也无任何交集,交好之人更是没有。”
“一个也没有么?”
“没有,无论是卫氏子弟,还是来卫氏学习的旁族子弟,一个也没有。便是世家大族以文会友的良辰宴,卫三公子也从未出现过。”
顾凌洲不由再度皱起眉。
首领迟疑片刻,道:“属下起初也感到意外,不过,在获知另一桩事后,便可理解了。”
“何事?”
“卫氏似乎很不满意卫三公子擅自搬入宫中居住,所以在三公子回卫府受教之日,卫氏……行了家法。”
顾凌洲抬起头。
首领面露不忍,道:“不是普通家法,而是——褫衣受杖。”
“卫悯为了立威,还命令卫氏阖族子弟在旁观刑,刑罚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
“卫氏族规森严,此事又事涉卫氏隐私,卫氏子弟在外无人敢言,故而除卫氏本族弟子,根本没有外人知道此事。”
顾凌洲几乎霍然变色,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他亦出身世家,掌一家一族,自然知道,这样的刑罚意味着什么。
褫衣受杖,对一个世家子弟,且世家嫡孙而言,根本不是简单的责罚,而是要彻底剥夺一个人的骄傲与尊严。
卫氏,竟会对年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狠辣至此。
顾凌洲说不出是惊痛更多还是心痛更多。因他终于明白,那日在凤阁值房,那少年为何会说出自己没有风骨没有气节这样的话。
“听说卫悯还当场立下规矩,在卫氏,长幼尊卑,秩序分明,卫三公子见了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必须叩首行大礼,好明白尊卑贵贱。”
“世家大族嫡孙,何等尊贵,何况真论起出身,那位嫡长孙,又有何资格受那样的大礼,属下想,卫氏如此做派,卫三公子与卫氏子弟毫无交集,倒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禀报。”
“说。”
顾凌洲直接道。
首领道:“卫三公子一直没能参加院试乡试与会试,除了因为在卫氏课业考校不及格,拿不到卫氏的举荐书,还有另一个原因。”
顾凌洲看过去:“什么原因?”
首领垂目回道:“三公子回卫府受教时,陛下曾往卫府发过一道圣旨,让卫氏严厉约束三公子课业。此外,太后还曾因三公子不能参加科考一事与陛下据理力争,恳求陛下从中转圜,但无功而返。”
**
天际尚一片清灰,顾府的轿子已抵达宫门口。
顾凌洲身披氅衣,屏退随从,只带着顾忠一人往太仪殿方向走去。
时辰尚早,太仪殿内只亮着一点微薄烛火。顾凌洲刚走到阶下,一个小太监怀中抱着一物,行色匆匆从长阶一侧跑了下来。
因为太急,天色又黑,那小太监竟一头撞在了顾凌洲身上。
顾忠正待呵斥,那小太监抬头看清一身紫袍、不怒自威的顾凌洲面孔,先吓得魂飞魄散,怀中东西也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阁老饶命!阁老饶命!”
小太监面露绝望,直接趴在了地上求饶。
顾凌洲察觉出不对,示意顾忠将东西捡起,接着微弱天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类似丹炉的物件。
炉盖还未打开,一股血腥味儿已经在空气里漫开。
顾忠打开炉盖,刺鼻的腥膻气立刻扑面涌来,让人几欲作呕。
“这是何物?!”
顾凌洲盯着那太监,厉声问。
虽然不明内情,但皇宫大内,竟然出现这种秽邪之物,怎能不令人震惊。
太监浑身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阁老饶命啊……”
顾凌洲目若厉电,冷冷道:“好,那本辅便先斩了你这妖邪惑主的贱奴,再去查明真相。”
太监倏地仰起脸。
眼见这位以刚正著称的阁老当真抽出了腰间佩剑,直吓破了胆,涕泪横流,带着哭腔道:“奴才说,这是……这是炼化失败的长生丹。”
“长生丹?”
顾忠先大吃一惊。
“以婴童血入药的长生丹?那不是姚良玉炼制的邪药么?清鹤山庄被攻破时,此物不是连同那丹炉一道被毁掉了么?”
顾凌洲深吸一口气,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监情知大势已去,哭得越发厉害,只能咬牙闭目道:“丹炉并未被摧毁,陛下,陛下一直在服用此药,调养身体……”
顾忠惊在原地。
转头看家主,已然捂着心口,沉痛闭上了双目。
“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也不要让陛下知晓。”
好一会儿,顾凌洲平静吩咐。
**
辰时,长公主祭礼正式开始。
天盛帝一身素服,亲自率领百官至千秋殿,为已故长公主行拜祭礼。
卫瑾瑜同样一身素白颜色,站在皇帝身后,其他官员则依品阶着不同绣纹的玄色礼服。
长公主忌辰,礼部提前一月已经开始准备,仪式堪称盛大,礼仪自然也繁琐。皇帝面色肉眼可见憔悴,亲自到长公主灵位前叩拜,敬香,目中满是哀痛色。
“长公主仙魂已去,陛下当保重身体才是,否则长公主泉下有知,定也不安。”
曹德海红着眼在旁边低声劝。
但天盛帝仍跪在蒲团上,凝望着被袅袅香烟萦绕的长公主牌位。
这时,官员中忽起了窃窃私语。
天盛帝皱眉。
卫悯直接吩咐:“再有喧闹者,直接拉出去廷杖。”
“首辅饶命。”
“陛下饶命。”
几个私语的官员面露惶恐,小心翼翼道:“非臣等失仪,实在是天降异象,且关乎长公主……”
这时,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亦罕见神色匆忙赶来。
“到底何事?”
卫悯问。
一名官员道:“首辅您还不知道么,如今上京城都已经传开了,延庆府神龟显灵,驮着一块千年石碑出水,那碑上写着……”
“写着什么?”
“写着——天下乱,公主冤。”
跪在蒲团上闭目祷告的皇帝终于睁开了眼。
卫悯眼神微微一变,接着厉声呵斥:“一派胡言!”
“神龟之说,不过前人杜撰,定是有人故意而为,扰乱民心!”
“首辅此言差矣。”
另一人忽扬声开口。
“今日乃长公主忌辰,这石碑所言之事,又恰恰与公主有关。”
“神龟出洛水,背负洛书,献于伏羲,天下皆知,怎能说是杜撰,如今神龟再度现于世,怎能不说是一种警示呢?”
“警示?”
卫悯直接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