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顺水推舟?”
“你想想,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还有比卫氏、裴氏、姚氏更优秀更适合担任此位置的么,可卫氏掌着京营,裴氏又新得了西南兵权,姚氏看着不温不火,姚广义却是兵部尚书,殿前司的兵权,无论给了哪家,皇帝都无法安心,其他世家也会极力阻挠对家。要说这方面,还是卫悯棋高一着啊。别人是走一步看一步,他是走一步,已经看准了前面三步。”
谢琅沉声问:“二叔的意思是说,早在卫悯提出与谢氏联姻时,就想到了殿前司这个位置的归属?”
“是啊。他柄国这么多年,能让前朝后宫一团和气,六部九卿平稳运转,凤阁三位宰辅从无纷争,就连脾气最暴烈的顾凌洲都挑不出他错处,你以为人人都能办到么?如今的大渊朝,不能说百姓多么安居乐业,但至少没有饿殍遍野的惨状,不是么?而且,他在先帝朝时,便是太子太傅,在东宫教授太子长达六年,是最了解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性的。”
“就说这回,卫谢联姻已成,他也猜到了殿前司指挥使一职,非你莫属,完全可以避嫌,不上那道举荐折子,你知道,他为何还要亲自到皇帝面前举荐你么?”
谢琅点头。“我知道,他是既要让皇帝用我,又要让皇帝疑我。”
崔灏露出赞许之色。“不错,这正是他高明之处。”
“而且,他推你上去,恐怕还有另一重目的。”
谢琅洗耳恭听。
崔灏:“用你牵制北镇抚指挥使章之豹。自从章之豹升任指挥使,殿前司便逐渐被边缘化,章之豹经手的几桩重案,也处处针对世家,剪除了不少为世家办事的豪族,京城诸世家都对其恨之入骨。偏此人是条疯狗,谁都不惧,还大兴诏狱酷刑,震慑天下,有皇帝护着,世家也不能拿他如何。卫悯不可能任由他越做越大,但也不好当众打皇帝的脸,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借力打力'。”
上一世,诏狱里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犹在眼前。谢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那我倒要谢谢他了。”
崔灏叹口气:“不过,皇帝今日避着黄纯,单独留你说话,也是在卫悯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你这指挥使一职,可不好当,一个行事不慎,便是两头不落好。”
谢琅扒拉了口饭,道:“二叔放心吧,侄儿心里有分寸。”
人心叵测,朝堂斗争如此波诡云谲,谢琅方后知后觉明白,上一世自己擅自逃出上京,是怎样冲动愚蠢的决策。
崔灏见他入上京之后,成熟稳重许多,心下也颇为欣慰,又嘱咐:“眼下卫氏势大,你也不可仗着皇帝今日几句话轻易得罪,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我听说,那个卫三进了国子学读书?”
谢琅说是。
崔灏皱眉:“既入国子学,便是奔着入仕去的,此子倒是有些手段,能让卫氏直接越过嫡次孙,把名额给他,原本依着卫三郎身份,他要走科考之路,并不顺畅,有了国子学这么个金字招牌,倒无人再敢为难他了。一旦他得势,卫氏手里便又多了一把可用的利刃。他又日日在你枕边,你可要慎之又慎。”
谢琅不知想到什么,默了默,道:“侄儿都明白。”
语罢,又问崔灏户部军粮的进展。崔灏:“还在交接文书阶段,这回是从京营借粮,手续要比以往繁琐。不过,卫悯既推你入了殿前司,料想不会再在此事上为难北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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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藏书阁很大,除了望不见尽头的浩瀚藏书,还有专门供学生读书的区域。阁内一年四季都提供适合各个季节的饮子。
因是正午用膳时间,阁内没什么人,卫瑾瑜去书架上挑了几册想看的书,就随便寻了一张长案,展袖坐下,一面吃糕点,一面翻书。
没多久,又有两人联袂而来。见这个时辰阁内竟有人,还比他们早到一步,新进来的二人俱露出惊诧色。
“兄台没去用膳么?监内膳食堂的厨子所制饭食十分美味。”
一人主动问卫瑾瑜。
卫瑾瑜抬头,见说话的是站在左边的学子,一身朴素蓝袍,木簪束发,容貌虽不算太出众,但眉眼开阔,气度疏朗,一看就是容易相处之人,便道:“我不饿。”
学子明显愣了下,又问:“你也是今年新入学的学子?”
卫瑾瑜点头。
蓝衫学子立刻叉手为礼:“在下青州孟尧,字子攸。”又指着旁边的白袍学子:“这是魏惊春,苏州人氏,字雪青。不知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他看着卫瑾瑜年纪小,没再以兄台呼之。
卫瑾瑜看着二人,陷入短暂的沉思。
青州孟尧,苏州魏惊春,分别是这一届青州解元、苏州解元,尤其是魏惊春,能在士子云集、人才辈出的苏州府斩获头名,实力可想而知。
这二人,与来自宁州的苏文卿,被这届学子私下里成为“寒门三杰”。
卫瑾瑜熟悉他们的名字,是因为在上一世,魏惊春原本也是状元热门人选,但在殿试答对那日,却突然发癫,扑向御座上的皇帝,当场就被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刀毙命,最后经查,魏惊春患有严重的癔症,只因平日隐藏的好,才瞒过了考官。皇帝宽仁,没有追究其亲族罪过,但也下令,其同族子弟,以后都不准再参加科考。因为这种癔症,存在家族遗传的可能。
而孟尧,因为魏惊春的离世,心灰意冷,科考成绩出来后,便主动向吏部请求回家乡青州当一个七品县令。青州紧邻西京,连年战祸,自古苦寒之地,只要脑子正常的就没人愿去,吏部没有阻止的理由,爽快答应。再后来,谢氏被诬谋反,谢琅逃出上京,经过青州时,遭遇了当地守兵围杀,是苏文卿用昔日同窗情谊说动孟尧暗中相助,谢琅得以兵不血刃穿过青州,回到北郡。孟尧心中有愧,不愿离开,被青州守将当做逆贼斩杀在青州城下。
后来新朝建立,孟尧忠义之举被茶楼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大肆宣扬,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宣称,孟尧死时,腰间还挂着昔日国子监读书时,魏惊春送给他的一块祖传玉佩。至于魏惊春为何要将祖传玉佩送给一个同窗,就无人知晓了。
卫瑾瑜看着如今正值意气风发的孟尧与魏惊春,心情复杂。
孟尧与魏惊春望着卫瑾瑜,心情更复杂。想,对方久久不开口,难道是他们太过唐突,把人家吓着了?
正困惑,就见那姿容秀绝的少年郎起身,广袖轻举,微垂目,与他们回一礼:“卫瑾瑜,字平宣,上京人氏。”
第019章 国子学(四)
阁内安静得可怕。
另外两人同时露出惊异之色。
魏惊春性格持重,还算好一些,孟尧嘴巴大张仿佛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难以置信:“你——是卫氏人?”
孟尧上上下下,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卫瑾瑜。
卫氏子弟,怎会穿着如此素淡,身边连个侍童也没有。而且,这个时辰就在阁中看书。
还是魏惊春及时打断他,与卫瑾瑜施一礼,道:“公子见谅,我这兄弟素来唐突冒失,不懂礼数,公子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二人与裴昭元一样,都是苏文卿忠实追随者,且与苏文卿私交颇深,卫瑾瑜目下没打算与他们有什么特别交集,点头表示无妨,便坐回去,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孟尧还想说什么,被魏惊春强拽走。
“你闭嘴吧!”
未时,凤阁三位阁老准时抵达国子监,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讲官们。
监正带着两名副监正,于阶下恭候。
走在最前面的,着朱色蟒袍,腰挎玉带,面容端严,颇有道骨仙风之感,正是如今卫氏家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凤阁揆首卫悯,后面二人,一个长相白皙温润,着一品仙鹤补服,腰束白玉带,乃次辅韩莳芳,另一人,着束袖紫袍,束玄玉带,双目如炬,眉峰犀利硬朗,则是次辅顾凌洲。
监正行过礼,恭迎三位宰辅到授业堂入座。
堂内已经摆了三把座椅,卫悯抚须一笑,同顾凌洲道:“青樾,你是掌院,今日这首席之位,该你来坐,本辅就不与你争了。”
顾凌洲拱手,正色道:“尊卑不可废,首辅大人乃凤阁揆首,这首席之位,非首辅莫属。”
“你呀,就是掌兵时间太长,什么事都要讲个规矩。”
卫悯自在中间主位落座,顾凌洲、韩莳芳分坐两侧,其他讲官则恭敬侍立于后。
堂内鸦雀无声,众学生肃然而坐。
凤阁三位座主,是大渊朝站在权力之巅的三位柄国重臣,任意一个出来,都是威势迫人,何况三个同时坐在那儿。
卫悯自然一眼就发现了今年座次安排上的特别,他只是几不可察一皱眉,并未说话,倒是坐在右边的次辅韩莳芳问监正:“今年这座次安排,似乎与往年不同。”
监正惶恐,想到后面两排学生里,多半也有韩氏子弟,卫氏唯一的嫡孙,似乎还坐在最后一排,还未答话,顾凌洲已道:“是本辅的意思。所有学生,一律按成绩排序,没有成绩的,单独列座。”
韩莳芳颔首一笑:“这倒是个公平公正的好法子。”
顾凌洲接着目光凌厉环视一圈,问监正:“核对过名册了么?”
监正忙捧着一本册子上前:“回阁老,已全部核对完毕。”
“缺席几个?”
“五个……”
说话功夫,三个学子已气喘吁吁奔到授业堂门口。
顾凌洲直接吩咐:“全部五十板子。”
三个学子恰好都是世家子弟,因为中午结伴去酒楼吃酒才将将误了时辰,闻言,俱惨然变色。
监正应是,到外面一挥手,立刻有掌教将三名学生带下去进行处罚。
随后赶来的两名学生亦被拖了下去。
惩戒堂就在不远处,坐在授业堂内,都隐隐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亲眼见识了顾凌洲手腕之凌厉强硬,堂中剩下的二百余名学生无不凛然。
之后便是座主们例行训诫讲话,轮到次辅韩莳芳时,这位出了名的好脾气,素有个“莳花宰相”雅称的凤阁座主笑着一摆手:“要说侍弄花草,仆称第二,上京城无人敢说第一,论起学问见识,仆是万万比不上两位阁主的。”
他目光和善望向下方:“多余话本辅就不说了,既为官学生,望你们勤勉上进,莫辜负圣上栽培和期待,今年会试,都能蟾宫折桂,取得佳绩。”
众学生恭谨应是。
凤阁事务繁重,三位座主没有多作停留,训话完毕,便起身离开,监正领着讲官们恭敬相送。
走到门口时,卫悯脚步忽一顿,看向坐在第一排左一的人,和煦道:“文卿,表现不错。”
苏文卿起身,恭谨行礼:“首辅谬赞,学生惶恐。”
卫悯抚须点头。
“明珠在匣,以待来日。”
“坐下吧。”
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离去。
授业堂内只剩下一位副监正,裴昭元长松一口气,瘫坐下去,两眼望天道:“天爷啊,这顾凌洲,竟如此可怕么!亏得小爷今天没有迟到,要不然宝臀不保啊!”
其他学子皆在议论纷纷。
苏文卿入学第一日,竟然就得到了卫氏家主、当朝首辅卫悯如此毫不吝啬的偏爱,日后仕途,简直不可限量。于是想与苏文卿结交的学子更多了,让本就拥堵的前排雪上加霜。
裴昭元无意凑这个热闹,往旁边一扫,见卫瑾瑜端坐案后,垂目看书,素色广袖自然垂落案面,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光瞧着,就是一副极美好的画面,终是忍不住开口搭话:“你看得什么书?就那般好看么?”
卫瑾瑜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便道:“只是寻常章句集注而已。”
“哦。”
裴昭元十分不理解:“你如此爱学习,为何要坐到最后一排?”
而且还是最后一排最末一席,他最心仪的位置!
卫瑾瑜淡淡回:“喜不喜读书,和坐在哪个位置,并无关联。”
裴昭元想,好深奥哦。
顿了顿,他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那个谢唯慎,是不是十分凶残可怕,你是怎么忍受他的?”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终于不再理他。
裴昭元懊悔不已,情知自己这个大嘴巴,多半说错了话,也是,他怎么能揭美人伤疤,并在美人伤疤上撒盐呢。正想郑重说几句道个歉,转头一看,旁边坐席已经空了。
他茫然问仆从:“人呢?”
仆从同样茫然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