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约是我与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我见先生,是为了与先生谈谈以前事。”
韩莳芳默然不语。
卫瑾瑜:“我初次手谈,便是与先生一道,先生不想再与我弈一局么?”
韩莳芳到底还是到棋盘后坐了。
棋盘上摆着的,只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棋局。
韩莳芳觉得有些眼熟。
“当年我第一次进韩府,先生摆的,便是此局。”
卫瑾瑜在对面道。
韩莳芳没说话。
卫瑾瑜将手中白子落于一处,道:“以先生水平,自然不会摆如此简单的棋局来消磨时间,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先生是知我要过去,才特意摆了这么一局,供我消遣。后来才明白,这棋局,应该是先生为自己心爱弟子所摆,恰好被我撞见了而已。难怪我当时雀跃去抚弄棋子时,先生脸色会那般难看。”
烛火光影落在韩莳芳白皙面上。
韩莳芳笑了声,道:“这些小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倒记得清楚。”
“许多事,我都记得清楚。”
“我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关怀,也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不屑。”
“我记得,有一次进韩府书房,我无意看到先生书案上摆着一本先生亲自编撰的韩氏文集,出于仰慕和好奇,拿起来翻看了一会儿,先生进来后,暴怒不已,用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出血,并喝令我再也不准碰书案上的任何东西。”
“我那时以为是自己太没规矩,惹怒了先生,后来才明白,因为我不是‘韩氏子弟’,所以没资格碰那些东西。在韩府里,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卫瑾瑜终于抬起眼。
“先生总说,传授我诗书学问,是怜我是故人之子,是为了帮我替父报仇。”
“可我若没有猜错,我昔时种种,其实皆是拜先生所赐,先生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替我父亲报仇,也从未想过替我父亲雪
冤,对么?先生真正敬慕的,只有陆允安一人而已,根本不包括我父亲卫晏。你甚至对他恨之入骨,对么?”
韩莳芳一怔。
完美无缺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丝意外。
他道:“但我与你父亲的确交好,你这么说,恐怕有失偏颇吧。再说,当年我能入凤阁,也多亏你父亲帮助,我为何要恨他?”
卫瑾瑜:“正因如此,你才恨他。”
“先生虽出身韩氏,然只是韩氏一庶子,在家族内并不受器重,自小受尽冷眼打压。寻常世家子弟,弱冠之龄便参加科考,或由家族举荐,入朝为官,而先生,却一直到了而立之年,在所有韩氏嫡子和受宠的庶子都前程落定之后,才终于等来入朝为官的机会。但即使进了朝堂,先生依旧不受家族器重,依旧只能在六部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而先生,分明比其他韩氏子弟都更出色,更有才华。”
“先生自然不甘,然而不甘又如何,大渊朝堂里,失意人又何止先生一个。就在这时,先生听说一个消息,与先生同届参加科考的、我的父亲卫晏,因为才华出众,出身加持,直接入主凤阁,成了大学士,还即将尚公主。我父亲性情疏朗,爱交朋友,于是先生便趁着他去六部办公间隙,靠出色办事能力引起他的注意,与他结交。我父亲爱惜先生才华,果然一路提携先生,让先生入凤阁,成为凤阁行走。”
“当时陆允安正着手新政,先生进入凤阁后,屡屡提出良策,迅速得到了陆允安的赏识。那一段时间,应是先生最开心的时刻。但先生很快又开始不甘,因凤阁行走,一般三年一升迁,但先生因为出身缘故,三年之后,并未得到应有的升迁,陆允安甚至亲自上书为先生陈情,都被其他阁老驳回。先生成了凤阁成立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凤阁行走。而我的父亲卫晏,却一路从文极阁大学士升为武英殿大学士,若非资历太浅,升为次辅亦指日可待。如此一来,凤阁中、韩氏内部,看不惯先生、与先生不合的,难免生出一些难听的闲言碎语。”
“先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岂能不恨他?”
“我仔细翻阅过陆允安一案的卷宗,陆允安回上京伏罪之后,所有与陆允安及我父亲交好之人,皆被牵连入狱,再轻也是罢黜革职,永不录用,便是梁音,也因得罪过文尚,被文尚公报私仇,关入文府做马奴。唯独先生,安然无恙,还能入主凤阁,成为次辅。”
“我起初以为,是先生行事谨慎,与陆允安关系远不如其他人亲密,然而细思之下,又觉奇怪。先生能入凤阁,我父亲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父亲做得隐秘,以世家敏锐,又岂会毫无洞察。唯一的解释,便是在陆案之中,先生亦充当了世家推手,所以,世家才会对先生手下留情。”
“而巧的是,我翻阅卷宗,发现在陆允安叛敌的两月前,先生的确曾远赴西京,押送粮草。”
第181章 看侯王(九)
殿内一时寂然。
“当时我是凤阁行走奉命往西京押送粮草,不是很正常么?”
片刻后,韩莳芳施施然道。
“的确正常。”
“但先生在出发前一夜去见了当时的司礼监掌印黄纯,这也正常么?”
卫瑾瑜回。
二人视线隔着烛火相撞。
韩莳芳笑了声。
“看来你在督查院里,的确查到不少东西。”
“只是黄纯有内相之称司礼监又掌朱批之权素来牵涉政务颇深,我便是去见黄纯,又有什么问题呢?”
卫瑾瑜:“因为先生察觉到,这趟西京之行,并非那么简单。”
“西京突然爆发战事是在陆允安即将在西北之地开展田亩丈量之际。世家以为战事爆发后陆允安便无法顾及新政可他们万万没料到,陆允安到西京督战之后仍趁着闲暇之际开启了西京的田亩丈量。”
“世家终于下定决心要让陆允安死在西京。”
“因而自陆允安入西京督战,兵户二部便以各种借口拖延军饷粮草西京战事最激烈时是我母亲以摄政王身份调集临近州府的存粮解了燃眉之急太后母族江氏在其中出了不少力。然而在狄人短暂撤退后朝廷忽然说有了闲余粮饷,并点名派先生这个凤阁行走亲自押送。”
“先生何等聪明立刻察觉到此事反常,世家摆明了要置陆允安于死地,战事激烈时尚不积极筹备粮草,战事缓和时,又缘何会主动往前线送军粮。”
韩莳芳面上肌肉极细微地绷紧了下。
外人也许难以察觉。
但卫瑾瑜自幼出入韩府,实在太熟悉这位莳花宰相了。
卫瑾瑜道:“先生见黄纯,是为了向黄纯投诚,对么?”
“因为自从我母亲摄政,便抬举凤阁,遏制司礼监权力,黄纯明面上和世家沆瀣一气,但实际亦不满卫悯独揽凤阁大权已久。”
“先生猜到,西京之行,很可能为你招致杀身之祸。先生知道,只有黄纯才能帮你,因黄纯急需凤阁里有一个自己人,与卫悯抗衡。”
棋盘一侧的小案上摆着茶水。
韩莳芳端起茶盏,不紧不慢饮了一口,像是终于对今夜这场谈话产生兴趣。
他道:“这一切,皆是你臆测而已,只是押送粮草而已,再正常不过一件公务,如何就招致杀身之祸了?”
卫瑾瑜:“因不正常的并非先生,也并非押送本身,而是那批粮草。因当时朝廷送往西京那批的粮草,并非一般粮草,其中有半数是种粮。”
韩莳芳面上仍一派笑意。
“种粮如何,其他粮食又如何,有本质区别么。”
“自然有。”
卫瑾瑜眸光变冷:“自从新政推行以来,陆允安在民间声望十分高,西京最危困之际,西京百姓甚至主动献出家中存粮,帮其渡过难关。再加上我母亲父亲在外襄助,世家意识到,只靠在粮草一事上使绊子,根本无法彻底将陆允安逼入绝境。”
“恰巧在此时,世家得到消息,陆允安在西京推行新政时,不仅与当地世家豪族起了冲突,与部分百姓亦起了冲突。因西北蛮荒之地,不仅存在世家瞒报田亩的情况,普通农户间田亩划分亦不清晰,乡野之内,仗着宗族势大、挤压乡邻田亩,是常有之事。新政的实施,不仅让世家利益受损,也让不少农户多占的田亩被清查出来。这些农户一反常态,对新政大加抨击,并煽动百姓一起闹事。”
“陆允安可用严刑峻法对待闹事的世家豪族,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去镇压百姓。好在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只因西北之地宗族势力强大,才闹得格外厉害。于是在田亩丈量完成之后,陆允安紧接着推出‘种粮法’,既朝廷免费为农户提供优质种粮,帮农户提高田亩产量,所有愿意试种新粮者,可在新种播下当年减免一半赋税。”
卫瑾瑜抬起眼。
“先生对此应该不陌生罢。”
“因用种粮弥补百姓缺失田亩之法,便是先生向陆允安提出的,且在以往实践中,收到极好成效与反馈。”
“而朝廷即将押送往西京的这批粮草,便包括户部免费拨给西京的种粮。自然,在陆案之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当时的户部官员,仍记录下了此事,包括种粮的数目,后被督查院一道收入卷宗之中。这批种粮,原本由我父亲安排可信之人护送,因凤阁临时调配出了一批军粮,才转交由户部统一押送。种粮关乎西京新政推行,父亲自然不放心完全交给外人,所以才向凤阁举荐了先生。这差事,才最终落在了先生头上。”
“于先生而言,这本是极寻常一桩公务,但在查验粮草时,先生却发现一件惊天秘密。”
“哦?”
韩莳芳嘴角笑意已经极淡。
但仍徐徐问:“什么秘密?”
卫瑾瑜:“你发现,户部拨往西京的那批种粮,被人调换成了根本不可能抽穗结种的死粮。”
韩莳芳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卫瑾瑜道:“这种死粮只是经雨水泡发过,外观与种粮极相似,不通耕作之人,自然发现不了异常,便连我父亲,亦未发现异样。但先生不同,种粮法乃先生提出,所有新种,都是先生亲力亲为,统一采集。为了寻到最优质的粮种,先生不止一次带州府官员亲下田间地头,实地考察。世家的手段可以瞒过天下人,独瞒不过先生。”
“先生立刻意识到,世家要用这批畸形的粮种将陆允安逼死在西京。先生若揭发此事,世家必不会放过你,但即便不揭发,将来事发,世家亦会拿你当替死鬼。于是,先生便去见了黄纯,让黄纯帮你。”
“黄纯果然答应,而先生,便如常押送那批包含种粮的粮草去西京。”
“这批种粮解了陆允安燃眉之急,陆允安立刻将粮种发放给百姓,而西京百姓种下朝廷发放的新种,出苗率果然远高于之前的旧种。然而两月之后,百姓照常去田间耕种,却发现他们刚刚返青的粮苗,突然开始萎靡发黄,不到数日,便蔓延到根部,全部坏死。而出现问题的不是一家一户,几家几户,而是整个西京。数日间,成百上千倾的良田,全部沦为枯田。民怨沸腾,世家在后推波助澜,之前被清查田亩的百姓更是声称这都是朝廷逼迫他们服从新政的骗局与诡计。当时狄人正发起新一轮猛烈进攻,西京危在旦夕,陆允安只能用暴力镇压民乱,然而连陆允安也没有想到,这场民乱,直接蔓延到了西北军中,进来导致军队哗变。为了报复给西京带来灭顶之灾的陆允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西北军,甚至在世家撺掇下,打开城门,将狄人放入城中。”
“陆允安认为这一切祸乱,都因自己强行推行新政而起,所以才选择独自一人揽下罪责,回上京请罪。”
“这,便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真相。”
“我说的,可对?”
卫瑾瑜看着韩莳芳,问。
——
几乎同一时间。
谢琅出现在了北镇抚昭狱之中。
苏文卿手戴镣铐,坐在墙角干草上。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见是谢琅,并无多少意外,只低低一笑,道:“世子来见我,应该不是来找我叙旧吧?”
“我知你有恃无恐,也知你至今不知悔改。”
谢琅视线冷漠掠下,开了口。
“悔改?”
苏文卿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自始至终,我可都是在为世子为你们谢氏筹谋,是你不领情而已。”
谢琅冷笑。
“凭你,也配提起谢氏?”
“我今日,便是要好好与你聊一聊,六年前,青羊谷之战,还有上一世,谢家灭门之事。”
苏文卿神色几不可察一变。
谢琅:“我一直奇怪,六年前那一战,就算世家有意从中作梗,又如何能轻易得到北境军具体行军路线图。除非,他们真的在北境军中,在大哥身边安插着内鬼。然而北境军中大小将领,皆是我爹与大哥一手提拔,对谢氏忠心不二,事后爹将全军上下彻底排查一遍,都未发现任何异样。直到我听说,大哥来京之日,你一片热忱,亲自到城门口迎接,方突然想起,当时常出现在大哥身边、进出大哥书房的,还有另一个人,被所有人忽略的人,便是你。”
“青羊谷之战,是急行军,大哥在北境便制定好了初步作战计划,是你,在大哥书房里窥见了那份计划了,并告知了你真正的老师,韩莳芳。韩莳芳又借黄纯之手,将这份计划透露给了卫悯、姚氏和上京诸世家。于是,那份本应绝密的作战计划,才会因官员‘疏漏’出现在兵部发往前线的咨文里,又‘恰巧’被狄人截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