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这个人,也仿佛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如果不是两人还背着一个徒有虚名的夫妻名分。
又过了几日,国子学大考成绩正式公布。
苏文卿以九科全甲的成绩,毫无意外再度摘得第一,魏惊春紧随其后,以八甲一乙成绩,位列第二,而第三名……则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次大考,竟出了两个八甲。”
没错,卫瑾瑜以八甲一乙,仅落后于魏惊春一题的成绩,斩获了第三名,霎时在国子学内掀起不小轩然大波。
谁也没想到,平日坐在最末一派,行事低调,看起来不声不响的那位卫氏嫡孙,竟有这等本事。
毕竟今年考入国子学的二百名学子,俱是各州府成绩拔尖者,一个传闻体弱,没有参加过乡试院试的世家子弟,能拿到名次就不错了,最后竟然打败了大部分人,一鸣惊人,怎能不令人吃惊震惊。
能入第三,便意味着可以拿到特赦名额。
杨清将经人誊抄过的那份卫瑾瑜的试卷单独呈至顾凌洲面前,道:“弟子已经让人再三核验过,确是那孩子的卷子不错。”
“这结果,委实出乎意料。”
顾凌洲将九科卷子挨着揽过,发现卫瑾瑜得了“乙”的科目并非最后一门策论,而是春秋科里的两道章句题。
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杨清问:“怎么?师父觉得这成绩有问题?”
顾凌洲摇头:“成绩没有问题,只是觉得,就他策论水平看,这两道章句题,不应该答错。”
杨清一笑:“学生们连考九科,就是思维再敏捷,记忆力再好,疲累也是难免的,一时失误或记错,也属正常。那位苏州解元魏惊春,若非时间不够,策论少了一句收尾,也是能得全甲的。”
顾凌洲合上卷面,吩咐:“告诉监正,把他写入今年特赦之列吧,文书也按规矩出具,写好后直接来找老夫盖印。”
杨清应下。
三日后,卫瑾瑜正式拿到由掌院签字盖印的特赦文书。
虽然活了两世,然这一刻,他方有了真真切切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散学后,卫瑾瑜照例抱着书箱去藏书阁看书。
经过那条长廊,走到一半时,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他顿了下,停住步,慢慢转身去看,才发现是一个抱着花盆的莳花老翁。
“小公子又在用功呐。”
老翁经常在附近侍弄花草,已经很眼熟这个少年郎。
见对方突然回头,憨厚一笑,行礼打招呼。
卫瑾瑜笑了笑,朝他点头致意,作为回礼,便继续抱着东西,头也不回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第034章 青云路(九)
“那可是八甲九科里八科都是满分,整个学监统共就两个人,他连乡试院试都没参加过当真能考这个成绩?”
“嘘,小声些,人家是正经的卫氏嫡孙别说是八甲就是想考九甲还不是卫氏一句话的事么?值当你们如此大惊小怪。”
“你就不惊,你就不怪?此次大考,别说八甲了,就是得七甲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苏文卿能得九甲在意料之中可他凭什么能得八甲。这回考试题目可不算简单尤其是章句题很多都出得冷门偏僻。”
“听说这位卫氏嫡孙十分用功,每日几乎泡在藏书阁里连饭都很少吃晚上也不回家,而是去顾阁老的值房里继续苦读。”
“装样子谁不会值房只他自己用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睡大觉谁知道说不准还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阁老赏识呢,谁不知道他父亲卫氏三郎是罪臣,他虽是卫氏嫡孙,须得通过大考,拿到特赦名额才能参加会试。卫氏送他过来,不过是为了弄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不被世人指摘罢了。”
卫瑾瑜刚到藏书阁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窃窃议论声。
卫瑾瑜眼底没什么波动,正要进去,另一道愤怒声音陡然响起:“身为官学生,这般如村口长舌妇一般,在背后议论诋毁同窗,成何体统,岂不伤同窗情分。”
原是孟尧和魏惊春先一步出现在了藏书阁门口。
开口说话的竟是素来好脾气的魏惊春。
他身旁的孟尧跟着冷笑:“魏兄,你如此愤怒,还是见识太少,考不过人家,便说人家成绩得的不正,和村里的懒汉种不好地,便说自家的牛不行是一个道理。”
“此次大考,由顾阁老亲自主持,考生作答前,要先将姓名籍贯这些基本信息用特制的浆纸糊上,答完题,卷面要由专人统一誊抄后,再交与夫子们阅览,卷面若有任何记号,立刻作废,成绩出来后,还要由顾阁老亲自审定,以保证成绩公平公正。你们倒是说说,这其中哪个环节,有作弊可能?”
“这些话,你们敢当着顾阁老的面说么?”
没错,大考成绩出来后,虽有风言风语,可无一人敢当众质疑结果,便是因为考试过程严格模拟会试,杜绝了任何作弊可能。且内阁次辅顾凌洲严厉刚正,从不与卫氏交好,也没理由给一个卫氏嫡孙大开方便之门。
可国子学大考虽比不得会试,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功名,毕竟是获得座主们赏识,在座主们面前表现的绝佳机会,如果能名列前三,该是何等荣耀,如今被一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卫氏嫡孙抢了风头,谁能甘心。
凑在一起说话的几名学子见他二人一唱一和,指桑骂槐,还拿顾凌洲出来压人,心虚加上恼羞成怒,不由也来了气性,一人哼道:“孟尧,你也别含沙射影地骂我们了,谁不知道你这阵子总巴巴地往那卫氏嫡孙跟前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攀附卫氏这棵大树么。趋炎附势,阿谀谄媚权贵,真正让读书人脸面扫地的是你才对!”
魏惊春家境殷实,且才华横溢,在寒门学子中声望很高,又和苏文卿关系极好,学子们不欲与其发生龃龉,便心照不宣地将矛头对准家境贫寒、成绩也没那么优异突出的孟尧。
他们早看孟尧不顺眼了,要不是有魏惊春这样的大才子护着,这么个青州过来的乡巴佬,凭什么能和苏文卿、魏惊春并称“寒门三杰”。
尤其苏文卿,在寒门学子心中,几乎是高天孤月,皓然圣洁不可侵犯一般的存在。
孟尧委实没料到这帮人竟能这般颠倒黑白,一时也气血上涌,正要痛骂回去,一道雪色身影,翩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看来,我来得不巧,扰了诸位雅兴了。”
卫瑾瑜侧眸,淡淡说了一句,那几名嚼舌根的学子立刻低下头,佯装看书。
背后议论归背后议论,他们可没胆量当面得罪卫氏的嫡孙。
孟尧余怒未消,见状,便知卫瑾瑜多半已经听到了那些话,低声劝:“你不必放在心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清者自清,至少,我和魏兄信你,并诚心恭喜你拿到特赦名额。”
卫瑾瑜嘴角一弯,道:“自然。”
顿了顿,又道:“方才多谢你们仗义执言。”
孟尧:“这有什么谢的,这等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之事,任谁遇见都不会坐视不理。倒是这些人,嘴皮子随便一动,就肆无忌惮往人身上泼脏水,着实可恶,简直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你权当他们放屁便行——”
魏惊春伸手扯了扯孟尧,让他注意言辞。
孟尧咳一声:“总之,莫与小人一般见识。”
“我知道。”
卫瑾瑜再度朝二人致谢,便若无其事进了书阁,依旧捡了一张书案,随意坐下了。
孟尧和魏惊春也是藏书阁常客,自然知道卫瑾瑜这阵子读书有多用功,见他遇着这事一派淡然,并不见任何惊慌失措色,心下倒是佩服不已。
**
“世子爷,三郎来信了。”
已入四月,一到中午,日头暖烘烘的,晒得人想犯懒。
谢琅下值后没有出衙署,依旧坐在值房里喝茶,雍临握着封信兴冲冲进来了。
谢琅收起腿,搁下茶盏,把信接过,展开一阅,险些没气得吐血。雍临在旁边瞧着,不解问:“三郎说什么了?”
屁都没说。
谢琅冷漠想。
谢三郎这封回信,主要是针对谢琅之前询问的关于“宫砂之毒”的事。
谢琅等了将近一月,才等到这封回信,还以为对方会向他透露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结果这位谢三郎在信中心虚地说,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至于何时何地,在哪条道上听来的,已经完全不记得。说不准只是他听错了。
“世上当真有此奇毒乎?愚弟以为,讹传也!”
谢三郎大言不惭诉说着自己的看法。
谢三郎接着用大笔墨表达了对兄长的关心:阿兄怎么突然问起此毒?可是在上京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之事?可是有男刺客意图不轨,欲对阿兄下此毒?阿兄若抓到刺客,千万别直接杀了,留着慢慢研究,说不准有流芳千古价值,若能大力发扬光大,用来对付北梁人,尤其是好色的北梁大王子,必是一记猛药。
信末尾,谢三郎又问起另一桩事,阿兄为何不让我与柳氏结亲?我看父亲母亲,都极看重柳家。至于我,啊,我本人无所谓的。谢三郎顺带抱怨了一通北郡的小女娘们如何粗蛮无礼,又兴奋说,听闻上京女娘个个温婉知礼,甚为贤淑,阿兄能否为愚弟物色一二,救愚弟脱离苦海……
谢琅漠然把信丢给雍临,让雍临找地儿烧了,免得自己被气死。
雍临默默把信塞进衣襟里,问:“主子中午打算吃什么?还是属下去膳食堂打包几个菜回来么?”
殿前司也有自己的膳食堂,但因为要供应几千的玄虎卫用膳,做的都是比较糙的大锅饭,厨子也是从军中找来的,和国子监由内库拨银供养的膳食堂饭菜质量没法比。
这段时间,除了偶尔外出执行公务,谢琅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司中,到了用饭时间,就让雍临去膳食堂随便打包些吃食回来。
雍临以为今日亦是如此,不料谢琅竟起身道:“不用了,今日去外头吃。”
雍临便知这是要带自己下馆子的意思,笑着应好。
他倒不是贪那两口好吃的,而是觉得,主子自打和卫三公子闹了那次不虞后,就再也没到外头吃过一顿好的,未免太自苦了点。
人家三公子倒是正常读书上学,一点事没有,主子若是憋出点什么问题,可就太得不偿失了,侯爷和大公子那头他也没法交代。
主仆二人出了殿前司,意外看到崔灏身边的亲兵李梧一身劲装,牵着马等着外面,正往司里张望。
“世子。”
见谢琅出来,李梧一喜,立刻上前行礼。
谢琅问:“怎么,有事?”
李梧眼睛骤然一红:“世子,二爷病了。”
谢琅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可找大夫看过了?”
李梧道:“有好些天了,二爷一直让瞒着,不许打搅世子。大夫看过了,只说是急怒攻心,要安心静养,可属下看二爷那样子,实在心酸,便背着二爷,偷偷过来了……”
“你糊涂!”
谢琅立刻让雍临去牵马,待翻身上马,厉声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来告知我。亏你还是二叔身边人!”
李梧情知理亏,不敢反驳,忙也上马跟了上去。
到了行辕,崔灏果然只着一件单衫,躺在榻上,额上垫着一块毛巾,苏文卿正跪坐在一边,给他喂药。
叔侄两个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没有说话,谢琅进了屋里,看着一脸病容躺在那儿的崔灏,心下甚不是滋味,好一会儿,方走过去,唤了声“二叔”。
崔灏僵了下,转眼一看,问:“你怎么过来了?”
又斥责随后进来的李梧:“谁让你多嘴多事!”
李梧低头不吭声,谢琅直接在榻前跪了,自苏文卿手里接过药,道:“二叔也别骂他了,这事儿都怪侄儿,侄儿在这给二叔赔罪了。”
崔灏心里何尝不悔。
回来后,想想那日自己在包厢里所言所行,的确有些太过激烈不留情面,重重煎熬之下,才支撑不住病倒了。
听着这话,眼睛一酸,道:“是二叔不对,没体谅你的难处,快起来,别跪着了,膝上的伤可好了?”
谢琅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