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想着自己的那根签。
他求的自然是前程,从签文上看,不算是下下签,但签文也并未指明直接的结果,反而透着重重肃杀杀气。
然前途艰险,是意料之中,卫瑾瑜倒也没多大心理负担。反倒是谢琅那根签,第一行签文“以身为祭问鬼神”,让人一时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兵主杀。
谢琅若真信鬼神,上一世便不会干出谋逆篡位的事。
堂堂北境军少统帅,就算真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又怎会去问鬼神,还以身为祭。
难道这是冥冥之中在暗示谢琅与苏文卿将会有一段难渡的劫难么?
卫瑾瑜心瞬间冷漠下来。
以前世谢琅对苏文卿独一无二的偏爱与信任,说不准还真能干出这等违拗本性、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且签文只是一个笼统意思,以身为祭,也很可能只是一个比喻与形容。
谢琅捏着掌间那根签,心情更复杂。
他的确不信鬼神之说,今日之所以提出掣签,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而已,所以当老僧提醒要想好所求之事再摇筒的时候,他出于戏谑心理,直接在心里问了与卫瑾瑜的姻缘,谁料竟求出这么个结果。
他原本也可以一笑置之,不必当真,更不必多想,然而“以身为祭”四字,却犹如某种谶语一般,隔着两世光阴,重重砸在他三魂七魄上,那一瞬,让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以身为祭,难道指的是上一世他万箭穿心而死的结局么。
可他是死于北梁人箭下,与“问鬼神”三字又有何关系。
此事,又和他与卫瑾瑜的姻缘有什么关系。至于第二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倒还勉强能解释为一种美好祈愿。
只是也很怪。
他们之间,如何就能到这等山盟海誓生死不离的地步了。
多半是老僧为了赚钱胡扯。
很快到了大雄宝殿前,谢琅问:“要进去上柱香么?”
卫瑾瑜隔着敞开的殿门,仰头看向那座垂目坐在高台,渡着金身,目含慈悲的佛陀像,良久,道:“求人不如求己。几十两银子一炷香,怕要把一些人钱袋都掏空了,不上了。”
“瞧不起谁呢。”
谢琅一笑,不由分说拉起人往阶上走。
“今日让你上个够。”
到了殿门口,谢琅掏钱买了两炷香,便带着卫瑾瑜一道进了殿。
殿中供着一排十来座金佛像,宝相庄严,衣摆若流云堆叠,有管姻缘的,有管赐子赐福的,有管学业前程的,不一而足。前来进香的香客只需把香点燃,在心中默祷所求之事,三叩首之后,再把香供奉到对应的佛像前即可。每座佛像前等着敬香的香客都很多,尤以观音像前最多。
谢琅对拜佛没什么经验,要不是为了哄人开心,压根儿就不会进来,左右晃荡了会儿,提议:“要不咱们挨着拜,总能有一个中的……”
说完,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早没了人。
好在他身量高,打眼一扫,很快发现了卫瑾瑜的踪迹。
卫瑾瑜已经站在了靠里面的一尊佛像前,等前面的人拜完了,方点燃手中香,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望着佛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后,便将香插进了佛像前的香炉里。
谢琅抱臂瞧着,辨认了下,认出那是主管学业前程的佛爷。
果然是没考好。
谢琅在心里想,都可怜巴巴跑过去拜功业佛了。
卫瑾瑜进完香,见谢琅还立在原地,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手里还揣着那根香,打量他片刻,轻笑道:“世子怎么不再去姻缘佛前敬炷香,好好求一求和意中人的姻缘。”
“好姻缘,一桩就够了,本世子不贪心。”
“这根香,本世子送你了。”
说完,谢琅放下臂,直接大步走到那尊功业佛前,点燃香,将香插进了香炉里。旁边香客第一次见不拜佛就进香的,纷纷对谢琅侧目以视。
“卫公子,谢指挥?”
两人出了大雄宝殿,迎面遇到两个人,一个一身朴素蓝衫,木簪束发,一个一身雪色锦袍,玉簪束发,腰悬玉佩,正是也过来游玩赏花的孟尧与魏惊春。
见到卫瑾瑜竟和谢琅在一起,另二人不掩惊讶,但既然迎面撞上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卫瑾瑜与他们回礼,见谢琅视线径落在孟尧身上,便与他介绍:“这是我的两位同窗,孟尧,字子攸,青州人氏,这一届青州解元,魏惊春,字雪青,苏州人氏,这一届苏州解元。”
谢琅自见到孟尧第一眼,就识出了对方身份。
因上一世,他从上京逃出,途径青州,遭到当地守兵截杀,便是苏文卿说动这位昔日同窗孟尧相助,他才得以兵不血刃通过青州,顺利回到北郡。
他当时便有意将此人收拢到麾下,可惜此人是读圣贤书的,不愿效忠他这个乱臣贼子,坚持要留在青州领罪,最后被青州守将斩杀在城门楼下。他为此耿耿于怀许久,没想到这一世,竟还能当面见到这位孟尧。
谢琅收回视线,道:“既是瑾瑜同窗,都不必多礼了。”
他一副大家长语气。
卫瑾瑜不由看了他一眼。
孟尧与魏惊春见谢琅似乎也不是如传言一般恐怖不近人情,也放松了一些,问卫瑾瑜:“我们正打算去慈恩塔看看,卫公子可一道?”
慈恩塔。
谢琅就算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是新科进士们及第后题名题诗的地方,人家两个都是解元,考的想来不错,提前过去瞻仰一下前辈风采,顺便相相将来题诗题名的地方在情理之中,他身边这个,刚考砸了,再去看什么进士题诗,怕又要受刺激。
所以卫瑾瑜还未开口,谢琅先道:“我们打算先去后山看桃花,二位可有兴趣同行?”
孟尧与魏惊春都是聪明人,忙道:“那我们先行一步,就不打搅卫公子与谢指挥雅兴了。”
卫瑾瑜虽然对慈恩塔感兴趣,但也没想着与孟、魏二人同行,与二人作别后,不免狐疑看了眼谢琅。
谢琅挑眉。
“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为了你。”
卫瑾瑜莫名其妙。
一日游玩结束,回府已是深夜。
两人在寺里用了素斋,回府后直接沐浴更衣,早早上床,准备睡觉。
卫瑾瑜睡前有看书的习惯,今日亦如此,正看得专注时,书页忽被一道阴影挡住,抬头,果然见谢琅也上来了。
谢琅道:“先把书放下。”
卫瑾瑜警惕望着他:“做什么?”
谢琅:“把绸袍脱了,我给你上点药。”
“……”
卫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他肩上那道伤早就已经长住了,岂用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谢琅:“让你脱你就脱,这不是普通药膏,专门祛疤的。”
卫瑾瑜默了默,倒真放下书,坐起来,面朝里,将绸袍褪了下去。
他对有没有疤倒不在意,只是他的体质,如果不好好处理,的确容易留下印记。平常磕着碰着就算了,他并不想留下这些代表痛苦的丑陋印记。
“可能有些凉,忍一下。”
丝丝凉意,很快沾染上肌肤,从后背袭来,卫瑾瑜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那长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压过他肌肤留下的特殊触感。
他其实不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接受此人好意的。
可神兵的确很好用。
如果他也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就好了,而不是饮鸩止渴一般,借用别人的。
一道鞭痕,愣是涂了足足有一刻功夫。
卫瑾瑜感觉自己都要睡着了,忍不住问:“还没好么?”
他自己清洗伤口加上药都用不了这般久。
“哦,马上。”
“这药膏特别,吸收快,得多涂几遍。”
后面人一本正经道。
卫瑾瑜闭目听着,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
他们不过是公平交易罢了。
借用一下,怎么了。
他冷漠想。
大渊会试,考后半月放榜。
一直到放榜前一日,礼部阅卷大堂里仍灯火通明,彻夜不息。所有参与阅卷官员,无论主考官、同考官,还是其他负责阅卷、誊录、对读等环节的官员,都已被锁在大堂里整整半月,直到阅完所有试卷,排出最终名次,才能出院。
然而没有人敢叫苦叫累,因为次辅顾凌洲亲自坐镇礼部,监视着整个阅卷过程,以保证录取结果的公平公正。
所有考生试卷都由誊录官誊抄、对读官校对无误之后,再交与阅卷官审阅,所有阅卷官都是被以抽签形式分派试卷。
所有考生名次,都将在今夜定出。
这时,同考官捧着两份试卷来到顾凌洲面前,为难兼惶恐道:“这两份卷子,下官实在难断高低,斗胆请阁老裁定。”
第040章 青云路(十五)
会试阅卷同考官会在看中的试卷上批一个“取”字,再将试卷交给主考官或主管考试的大学士阅览。
一张考卷,关乎考生一生命运。
顾凌洲看着那两份批有“取”字的试卷纵然学识渊博,位居次辅,亦未立刻裁断而是同堂中十八房官(同考官)道:“一起来看看吧。”
十八房官遴选严格皆是翰林学士出身。
十八房官联合审卷,定名次,是会试中经常发生的事。形式也很简单,房官们依次传阅两份试卷,将意见写在特制纸条上交付主考大学士裁断。这些纸条亦会作为证据留存下来以待将来复查核验。
众人起身躬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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