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垂目如常抚袖:“说来听听。”
“不划算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谢琅像是料到他会如此说,索性搁下筷子,抱臂道:“你知道,前日夜里,伏龙山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坍塌引发山洪么?”
卫瑾瑜动作几不可察停了下,不动声色问:“你知道什么?”
谢琅:“山洪暴发之后,其实我上了趟伏龙山。”
卫瑾瑜眸底终于起了波澜。
“你查到了原因?”
“原因不敢说,但我在坍塌的碎石间,发现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谢琅从怀里掏出一团白色帕子,放到案上展开,卫瑾瑜手从袖口间挪开,抬眸,定睛一看,见白帕之内,并未包裹其他物件,而是沾着几点黑色粉末。
“知道这是什么吗?”
谢琅盯着那些粉末,目光忽然变得幽沉。
卫瑾瑜其实已经猜到,但还是等他说。
“黑火.药,威力巨大,只要量足够大,别说只是炸毁一座山头,就是炸了整个延庆府都有可能。”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发生了一场大火,延庆府两万灾民,都要死在那场山洪里,两万多人的命啊,是觉着他们都是贱民,不配活着么?”
“不是。”
卫瑾瑜声音出奇冷静。
“不是觉着他们不配活着,而是,这两万人不能活着。”
谢琅:“什么意思?”
卫瑾瑜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望着外头阴云翻滚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曙光的天际,掩唇咳了声后,方回头笑道:“只是几点粉末,是做不了证据,也升不了官的。”
“谢将军,既然你也对此事感兴趣,不如暂时握手言和,一块玩一把大的如何?”
谢琅眼睛轻轻一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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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雨势再度加大,半空里电闪雷鸣,竟有再降暴雨的架势,好在在孟尧和两名司吏的帮助下,第一道堤坝的缺口基本已经快速堵上,就算真下起暴雨,也不会再出现水淹半个延庆府的情况。
“世子。”
谢琅扶刀矗立在雨中,望着雷电闪烁的夜空,任由雨水浇过脸庞,雍临撑着伞大步走了上来,从怀中掏出一封湿透的信,道:“苍伯用二爷豢养的那只鹰送了信过来,说苏公子劳累过度病倒了,从昨夜起便有些发烧,问世子能不能先把咱们营里的军医借过去,给苏公子看看病。”
谢琅皱眉。
“户部自己没有医官么?”
“说是原先有一个,但都被苏公子派去救治灾民了。”
“那为何不让医官先回去,反而要跑这么远借?”
“说是灾民病倒了不少,几个医官已经忙脱了脚,苏公子不愿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医官救治灾民,硬是要硬撑着不让请。”
“既然是救命的大事,没道理舍近求远,借到这里来,我看他是做官做魔怔了,这种时候还要这种名声。”谢琅直接吩咐:“让军医开些应急退热的药丸,你先带过去,顺便从灾民区领一个能腾开脚的医官回去。”
“营里的军医,怎么能比得上户部从太医院借来的医官,你先听听,到底是什么病症,若是太医解决不了,我再想其他法子。”
“是。”
雍临瞧出谢琅是真动了怒,也不敢再多嘴,忙起身去办了。
卫瑾瑜正撑着伞,同样立在堤岸边,垂眸盯着下方滚滚流动的河水,大雨如洪泄下,河面也一点点涨高,数尺高的浪花剧烈拍打着两侧新修好的长坝。
雨线被风裹挟着,隔着伞面,落到少年长袖和羽睫上,染上一层雾蒙蒙的寒意。
卫瑾瑜再度咳了声。
一道身影自旁边无声走来,道:“回去吧。”
卫瑾瑜转头,看到了谢琅,抬袖,将即将涌上的咳意压了下去,问:“都准备好了么?”
“放心吧。”
谢琅顺手把伞接到了手里。
卫瑾瑜收回视线,转身与他一道往回走,走了没几步,便被捞了起来。
对方一手仍撑着伞,只用了一条臂,就将他轻松捞起。
卫瑾瑜体力的确有些不支,便顺势伏在了那半边宽阔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他就再小小的在这个地方扎根一小会儿,卫瑾瑜想。
苏文卿的病情已经在官员间流传开,次日议事,一名户部官员先道:“大人身体欠安,也该适当歇息一下才是,如此操劳,可如何使得。”
“大人倒是也想休息呀,可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两万灾民,吃穿住用哪样不要大人操心,你以为大人和某些人一般么,只是运趟石料,便装病躲懒,一点苦活累活都不肯干,既如此娇贵,干脆躺在家里,别来赈灾呀。”
“行了。”
苏文卿面色苍白坐在上首,轻咳一声,打断众人议论。
“说正事吧。”
这时,一名司吏急急奔了进来,道:“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
司吏一副见鬼的表情。
有官员紧问:“外面到底怎么了?”
司吏用手比划着:“今早百姓们去井里汲水,那井里突然冒出好多死鱼,也不知从哪里飘来的。”
司吏这边话刚落,又有守兵进来,道:“苏大人,不好了,外头的河面上也漂了好多死鱼,那鱼肚子还有书。”
“什么?!”“这这这……怎么会有这种事!”
官员们面色大变。
苏文卿皱眉站了起来,问:“什么书?”
守兵答:“是纸条,纸条上写着——写着——”
守兵嗫喏不敢答,苏文卿没再问,直接带着一众官员走出帐去。
已经有侍从抓了些死鱼回来,苏文卿捉起一只,从鱼腹中掏出一封“血书”,只见上面用一种古体书法写着六个字:「仓廪空,灾祸出」
第061章 金杯饮(九)
“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鱼!是鱼!真是撞了邪了,井里怎么会冒出鱼来啊!”
“鱼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啊。”
一大早,不光受灾地区整个延庆府的百姓晨起汲水时,都莫名其妙从井里打出许多死鱼来,并在鱼腹中发现血书。
“仓廪空灾祸出……仓廪空灾祸出……莫非这是上天在示警?!”
“难怪近来咱们延庆府灾祸频发先是连月暴雨,白沙河决堤,淹了半个延庆府,之后又是大火又是山洪,原来是有人在作孽!不过你们说说这‘仓廪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仓廪仓廪这是仓库空了没有粮食的意思啊。”
“不可能户部光建在咱们延庆的粮仓就有好几个,怎会没有粮食。”
“延庆的粮仓那是给京营那群兵姥爷吃的跟你有关系么!而且,这回暴雨延庆的粮仓不也全给淹了!”
“不是延庆的粮仓难道还能是户部的粮仓么!”
然而户部的粮仓怎么可能没有粮食如果连户部的粮仓都没有粮食那接下来两万灾民的赈灾口粮怎么办!
“不好了,苏大人灾民都朝咱们这边涌过来了,说让苏大人给他们一个说法!明日的赈灾粮还能不能准时发放!”
苏文卿正在盯着那鱼腹内的血书细细研究时,司吏再度来报。
众官员脸色一变,魏惊春立刻吩咐守兵和司吏先去将门给挡上,接着与苏文卿道:“文卿,只是一封莫须有的血书,灾民们应当还不至于闹成这样,这其中必有其他内情。”
“魏大人猜的不错。”
司吏连连点头:“那些灾民说,他们昨日夜里抓到一个试图往井里投药的人,原以为是附近谋财害命的山匪,如今却坚持认为那人是大人派去的,为的就是把他们统统都毒死,好节省赈灾粮食。”
“这这这这,这简直是无理取闹,荒唐至极啊。”
几个户部的官员听得几欲吐血。
“这些个刁民,真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苏大人因为赈灾的事,宵衣旰食,日夜劳碌,昨日病成那样,都坚持要把医官让给这些刁民使,他们倒好,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还反过来往大人身上泼脏水。大人,依下官看,先把领头闹事的拘起来打杀了,杀一儆百。”
“不可,这样一来,恐怕反而会激起更大的民变!”魏惊春道。
“那魏大人您说该怎么办,就这般由着这群刁民骑在苏大人脖子上拉屎么!”
说话的功夫,闹事的灾民已经来到了户部临时搭建的这方衙署前,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激烈撞门。
“狗官,有胆子就给老子出来,别躲在里面!”
“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们便把这座院子全砸了!”
“砸!给我用力砸!”
灾民们人多势众,司吏和守兵合力顶着院门,也有些吃力,一些低阶官员见状,不得不跟着顶上去。后面的灾民看一时撞不开,便开始隔着墙往院子里丢泥巴丢石头。
官员们久在京中,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脸都白了,一个个齐齐看向一身绯色官服、立在最前面的苏文卿。
苏文卿望着摇摇欲坠的院门,竟道:“都退下,将门打开!”
众官员俱是变色。
“苏大人,这如何使得!这些暴民正处于愤怒之中,可丝毫没有理智可言。”
“是啊,大人三思啊。”
苏文卿神色不变,再度命令:“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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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风雨如晦,流言满天飞,一片混乱的时候,谢琅和卫瑾瑜正坐在帐中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