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荣很惊讶他那么说宋祁韫“冷”,宋祁韫竟不气不恼,对他回以如此大度地称赞。
“宋少卿别误会,我开始那一句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我呢是想夸您,该冷的时候就冷,铁面无私,才当是当之无愧的大理寺第一铁面神断。”
如此甜美的恭维之言,宋祁韫听后会不会贼高兴?更多加赞美他几句?
然而事实是:宋祁韫竟毫无反应,仍旧冷淡地板着一张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再观他身边的人,对他的这种反应也丝毫不惊讶。
什么意思?为何不继续夸他了?莫非他对他的那句赞美只不过是在完成任务?
“崔寺丞既已上任,这最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宋祁韫将一封问题帖交到崔荣手上。
“这是什么?”
“这是接下来你去礼部尚书府将要问吕尚书的一些问题。”
京城人皆知,礼部尚书吕渠武是最难对付的刺头。
第66章
崔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宋祁韫夸赞自己的目的,竟是为了把他架上高处,让他去做最难做的活儿。
“秦少卿明知吕尚书什么性情,竟让我自己去?我刚上任,根本不了解情况。”
“所以备了问题帖与你。”
比起崔荣充满情绪激动地质问,宋祁韫的回答相当冷静,仿佛在故意印证崔荣说他“面冷心冷”的话。
崔荣捏紧手里的帖子,面色很沉,显然他十分不爽宋祁韫的安排。
崔荣唇角嗫嚅,正要措辞拒绝,宋祁韫先于崔荣开口。
“崔寺丞有圣人钦赐的大理寺寺丞身份,吕尚书亦是博物通达之人,岂会不给崔寺丞几分薄面,配合案件调查?”
“去就去。”崔荣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尉迟枫有些担忧:“听闻他出身清河崔氏。”
清河崔氏,百年门阀世家,虽不比前朝那般兴盛,但实力仍然可怕,是豪强中的豪强。
“听说崔氏七品官比寒门出身的三品大员还要风光。”白开霁跟着表达担忧。
沈惟慕打开纸包,从里面拿出一根白色的奶棒送进嘴里,连吃了三块。
“你们谁瞧见我放在桌上的羊奶棒了?那是送给郑公家狗吃的,我就去了趟茅房,把东西放在桌上了,咋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李超四处打探问询,声音高了点,就传到了屋里。
众人一下子从为宋祁韫担心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齐刷刷地看向沈惟慕。
沈惟慕还在往嘴里塞奶棒,发现大家在看他后,他吃奶棒的速度更快了,似乎很怕有人跟他抢。
白开霁:“二三,你吃的……不会就是李超口中说喂狗的羊奶棒吧?”
“不知道,但挺好吃的。”沈惟慕抓起余下的奶棒就走,“我去文思院了。”
李超人就站在院中,眼睁睁看着沈惟慕抱着他说的羊奶棒与他擦肩而过,匆匆离开,消失不见。
“他?这?”李超不知该谴责沈惟慕拿走他的羊奶棒,还是该提醒沈惟慕吃了他准备的狗食。
就在李超犹豫的片刻,沈惟慕人已经走远,不见踪影。
宋祁韫问李超:“你把羊奶棒放在谁桌上了?”
李超回忆后恍然大悟,一脸哭笑不得地忏悔:“我的错,当时突然腹痛,我好像随手放在沈监察的桌上了。”
众所周知,沈二三的桌案上常被大家投喂的吃食。必定是刚才他发现桌上有一包东西,便直接打开来吃了。
“你完了,给二三吃狗食。”陆阳劝李超好自为之。
李超吓坏了,委屈地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这可怎么办哟,沈监察可是沈府尹的儿子,我、我、我得罪不起。”
“你如果不想得罪他,目前只有一个办法。”白开霁安慰地拍了拍李超的肩膀。
“什么办法”李超请白开霁一定要帮自己。
“再多给他做几包。”
李超吃惊地“啊”了一声,引来宋祁韫、尉迟枫等人的笑声。
……
沈惟慕到了文思院后,就被一名圆脸小吏领去了档房。
“大理寺就派你一个人来查这事儿?”
圆脸小吏见沈惟慕身披的斗篷料子很普通,头戴着帽子,畏畏缩缩低头,便没把他当成人物。
稍微有点身份的人来这,身边至少会跟一个人。
见沈惟慕点头后,圆脸小吏更无所顾忌地直言:“你们大理寺可真小瞧我们文思院!诺,里面那四排案卷都是,你自己慢慢查吧,个把月的时间应该够你用了。”
圆脸小吏说完就飞快地退出档房,跑去跟另一名小吏说闲话,抱怨大理寺在这么晚还来人。
“不然这时候我们都该下值了,可以吃饱饭躺床上舒舒服服睡觉。”
“咱们不去帮那位一起找?”
“帮什么帮,文思院每月入档的记录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要找到所有琉璃宝珠鎏金簪的去向,每个月出库的饰品器物数量那么多,一条条查,眼睛看瞎了都未必能找到齐全了。
你今晚不睡了,打算陪他熬一宿?”
“我可不愿意。”
“那不就得了,少说话,少管闲事,咱睡觉去,早上再来就行。”
圆脸小吏打了个哈欠要走,忽然发现自己的同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惊讶地看着档房的方向。
“怎么了?”圆脸小吏跟着看去,就见那穿着斗篷的少年已经出来了,手拿着六本册子。
“找完了,你们可以锁门了。”沈惟慕一手三本,错位成扇形,向两名小吏展示了六本册子的封皮后,就捧着册子走了。
圆脸小吏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同伴可看见他拿走的哪儿六本没有。
“啊?没注意,我光顾着震惊了。你不说要查个把月才行吗?他怎么的刚进去就出来了?”
“我哪儿知道!可能碰巧了!”
“碰巧拿对了六本?”
“哎呦,这会子管他怎么拿的,先追人要紧。”
圆脸小吏刚才也只顾着震惊,没去记是哪儿六本。这可不行,明早主簿问起来,他答不上来会挨板子。
小吏赶紧去追那穿青斗笠的少年,他一路狂奔,跑得飞快,气喘吁吁,额头都出汗了,竟没追上,在马棚处扑了空。
当下他就只有一个选择,去大理寺问。他这等微末身份的小吏,自是没资格擅自用马,须得步行过去。文思院与大理寺衙门距离极远,需要步行一个半时辰才能到。
小吏直呼自己倒霉,之前居然口出狂言,觉得大理寺的人不自量力,瞧不起文思院。这下好了,反而是他不自量力,要为自己的无知狂妄付出徒步半宿的代价。
宋祁韫拿到沈惟慕递来的档案册子时,很惊讶沈惟慕如此之快,便问他怎么查的。
沈惟慕掏出八卦图——
宋祁韫扶额,“懂了,你算的,那你这八卦图还真是无所不能。”
虽有怀疑,但也想不到别的缘故,总之能解当前的燃眉之急就是好事,宋祁韫便也不深究了。
宋祁韫翻开册子,在三月初三太后踏青宴那一页的赏赐名单里,找到了吕渠武妻子郑夫人的记录,获赏十二根琉璃宝珠鎏金簪。
算上其它五本册子上各种名目的赏赐记录,四月内,琉璃宝珠鎏金簪被一共赏赐出去了三百六十八根,涉及七十多位官眷贵妇。
出于查案的直觉,宋祁韫觉得贾二手里的琉璃宝珠鎏金簪必然与吕渠武的妻子有关。
“让崔寺丞去早了,没把这问题写在问题帖里。”白开霁遗憾道。
陆阳哼笑:“你还真以为他能在吕尚书那问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信不信他去也是白去?”
“不能吧。”白开霁相信宋老大的眼光。
陆阳感慨白开霁真是一点都不懂官场的尔虞我诈。
“你以为老大让他去,是看好他?那姓崔的想凭着御赐身份,新官上任耍威风,老大不想助长歪风邪气,这是在挫了他的锐气呢。”
“且等着瞧吧,那个脾气冷硬傲慢的吕尚书肯定不会给他面子。”
白开霁恍然大悟,转头发现沈惟慕又开始吃起羊奶棒,好奇问他:“你真不介意这是狗食?李超他爹擅养狗,这东西就是专门研究出来喂给富贵人家的狗吃的。”
当然对于穷苦人家而言,这即便是狗食,也是他们平常享受不到的美味,但对于高门出身的沈惟慕而言,吃这东西说出去可能会很丢人。
“无所谓原本给谁吃,我觉得好吃就行。”沈惟慕说着,就把纸包里剩下的碎渣渣都倒进了嘴里。
“不畏外人言,还物本真意。”尉迟枫感慨,“通透的是二三,俗气的是我们啊。”
宋祁韫号召大家趁此时机赶紧去休息,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次日,清晨天刚刚亮,一名骑马的衙役就急匆匆赶回大理寺。
衙役气喘吁吁地向宋祁韫上报了陈员外女儿陈婉在城东树林身亡的情况。
“尸体正如那位算命大仙所言,死在城东柳树坡的沟里,有野狗啃食过的痕迹,所幸脸还算齐全,陈员外一眼就认出是他女儿,哭晕了两次,我们回城的时候,把他带去久命堂看大夫了。”
陆阳嘴巴毒又欠,不太适合去应对吕渠武这种人,宋祁韫就让他和尉迟枫去负责这桩命案。
“二三留下来也没什么事儿,就跟我一块去吧。”陆阳讨人道。
“他很重要,去不了。”今日去吕渠武那里,宋祁韫谁都可以不带,唯独不能不带沈惟慕。
到了点卯时间,崔荣才姗姗赶来大理寺,却没想到负责点卯的小吏变成了宋祁韫。
崔荣立刻晓得这厮是在等他,转身就走。
宋祁韫安静看着他,没吱声。
崔荣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宋祁韫居然没叫他,不得已转身,气愤地对宋祁韫道:“你就是在故意难为我!你们大理寺怎么得罪吕尚书了?人家听说我是大理寺来的,问都没问我是谁,就让我等。我在尚书府门口等到后半夜,他们才吱声让我走,昨夜我连门都没进去!”
宋祁韫点了下头,语气不紧不慢地评判道:“崔寺丞的能耐我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