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久安抽身而起:“就是这样,莫要再本官让本官失望,今日还有事,先走了。”
身后传来哽咽声,陆久安没有回头。
陆久安出门的时候,郭文的孙子还在探头探脑,陆久安挤出一抹笑容,冲他摆了摆手,小孩儿欢喜地跑过来,郭文的正房站在后面欲言又止。
郭家虽然家道中落,然而却没少了孩子的吃食,小孩儿被他们养得白白胖胖,陆久安捏了捏他脸蛋,语气淡淡的,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开蒙过后,就到鸿图学院读书吧。”
回到县衙,陆久安招来吏部胥吏,将郭文的事告诉他,吏部胥吏在县衙和郭文相处最久,尚且不知道他已经回到应平,此前他还曾找到郭家给过他们救济,后来郭宅被抄后,便寻不打到人了。吏部胥吏听了此事感慨连连。
陆久安道:“你与他曾经一同共事,应当知道他擅长什么,在任工阁留意一下,给他找一份不用抛头露面的活吧。”
郭文到底是留过污点的人,就算他能力出众,陆久安也不会心慈手软明知故犯重新启用他。
只能看在他真心悔过改过自新的份上,帮他找份工作,也算是政府帮助出狱人员回归社会吧。
第136章
人间最美四月天, 四月万物勃发,是最适合踏青出游的日子,然而四月已经过去良久, 眼瞅着快到五月中旬, 应平接纳的人不减反增,除了闻风而至的游客, 还有多出一些嗅觉灵敏的商客。
县城客栈早已人满为患, 若不是陆久安未雨绸缪, 提议将民家小院改造成民宿, 怕是许多游人来了以后都会露宿街头。
游人一多,应运而生的寻舟旅行社也办得风生水起,而且他们的名声已经传播出去,现在不需要旅行社派人驻守在县城门口挨个询问,只挂了个鲜艳的幌子, 自有人争先空后的来找。
这一日, 韩临深从鸿图学院回来, 正好撞见一人抱着黄木匣, 木匣没有装盖,韩临深一眼就看到里面装是什么。
厚厚的一沓纸。
抱着木匣的人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小将军。”
“嗯。”韩临深负手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浅绿色的长衫,“你是寻舟旅行社的吧, 木匣子是给陆县令的吗?”
“正是。小的只是来跑个腿, 送完东西还要回旅行社,这几日旅行社上上下下不得空。”说着擦了擦满脑子瀑布一样的汗水。
韩临深伸手接过来:“你回去吧,我帮你带给他。”
韩临深虽然好奇这一沓纸是什么, 但也知道非礼勿视,走过长长一条游廊的时候, 愣是一次没去翻看。
陆久安正接见完工坊里的匠人,韩临深一只脚跨进去时,还听到陆久安在吩咐他们小心打磨:“你们手艺精湛,我很信任你们,我也不急着立刻就要成品,精细一点慢一点也无碍。这个东西若是成功制作出来,本官重重有赏。”
三五人从韩临深面前走过,令他奇怪的是,一同随匠人离开的人里面还有申豪,此刻的他一脸感恩戴德,还有少许不可置信,韩临深记得他是府上的账房先生。
这让他有些不明白。
陆久安在做什么东西?光是匠人出动不够,怎么连账房先生也一起来了。
陆久安看到他,自然也注意到他手里那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不等他开口,韩临深主动递过去:“是寻舟旅行社送过来的。”
陆久安了悟,寻舟旅行社这个时候送到他手里的,必定是他当初要求的服务评价。
这段时间游客众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外县来的富家子弟,他们家底丰厚,出游时带足了旅费,自然不缺那点微不足道的银子,听说了寻舟旅游社的种种好处后,大多都乐意组团报名,在体验了这种新奇的出游模式后,每个人也留下了自己中肯的评价。
再加上游人里面有很多名士学子,因此一些评价单和后世那种敷衍了事做几个简单选择题的不太一样,各个为了彰显自己的文采,在评价单上长篇大论。
陆久安拿到手里的时候,险些以为是从县学里收来的卷子,看得他砸舌。
不过他也大致猜到了这群人的用意,无非是知道评价单最终会呈上来给他这个县令观看,希望借此迂回之术,能够在他面前崭露头角,得他一个青眼的机会。
陆久安捏着评价单不动声色地一笑。
没想到他陆久安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能够成为风流学士们攀附扬声的对象。
陆久安一张张的翻阅,浏览到最后,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吕肖,刘资……
正是当初偶遇的一行省城学子。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不光在诗会上大放光彩,还写得一手矫若惊龙的墨法,评价里,有对应平的无尽溢美之辞,包括自然风光和各种别出心裁的布置,还夸赞了导游的细心周到风趣幽默,最后说道,下一次有机会还会携家人朋友前来体验。
陆久安这段时间闲下来时,还关注过这一行学子。
吕肖为首的这群人,在游历山水之后,便直奔县学而去,在颜谷等其他学正和慕名而来的学子面前,与应平生员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
双方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谈经论史在现场引得一大片叫好声。
听说最近几天就要出发离开应平了。
当然了,所有评价单里,也不光只是褒扬的,其中就有不少人抱怨导游做事僵化,强迫他们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
陆久安心头一凝,旅行社这么快就出问题了?
结果看完事情始末之后,陆久安哭笑不得。
前两年疫病之后,陆久安非常注重环境问题,不仅清理了应平大大小小的臭水沟,还修建了很多垃圾桶和公厕,平日里也严禁百姓随地乱扔垃圾,严禁随地大小便。
经过这几年严苛律令的整治,应平的诸多恶习被纠正改过,然而外县的不归陆久安管辖,他们还保留着这种习惯,半途若是内急,随便找个小树林钻进去解决了事。
旅客抱怨的便是导游阻止他们乱丢垃圾,还不允许他们出恭之事,直言出游太过受人约束,倒不如自行踏青,下次绝对不会报团云云之类的话。
最后在评价单上给了个差评。
陆久安冷哼一声,非常不爽快地抽出那几张评价单拍在桌子上。
阻止破坏环境是他特意交办下去的,陆久安要打造一个旅游城市,应平每日吞吐的游客量势必不少,若是人人都丢个水果皮,拉个屎撒个尿,那应平早晚臭气熏天,沦为一个所有人都厌弃的腌臢之地。
陆久安要的是可持续性发展,而不是快速崛起又迅速消失的昙花一现。
他能够想到,作为导游的蒋方及其下属,在提醒游客时必定口气委婉,就这样了那群人还有脸义愤填膺?
“要我说,单单阻止他们还够,本官就应该态度强硬一点,永远禁止这种不文明游客进入应平。”陆久安雷厉风行,刚这样一想,就拧开钢笔,埋头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片刻后他给文书盖上鲜艳的印章,召来一个下人,“把这个送到寻舟旅行社去。”
“怎么了?”韩临深凑过脑袋探去。
陆久安随意往背后一靠,指着案桌上已经被他分为两堆的评价单问道:“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韩临深老实摇头。
陆久安笑了笑,手指搭在大腿上,用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猜测到韩临深的身份之后,陆久安不论是升堂断案,还是处理政务,都会有意无意带着他,有时候甚至会询问他的意见。这些无伤大雅的评价单,自然也不会避着韩临深。
韩临深看完后,用手指戳着其中一侧的问道:“这些单独拎出来,是准备丢掉么?”
陆久安勾着嘴角:“为什么要丢掉?”
“说得委实太难听了……”韩临深有些气愤道。
这泾渭分明的两堆评价单,陆久安是按照评价好坏来划分的,在韩临深心里面,应平已经被他这个县令给治理的井井有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十全十美,居然还有人不满意,这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嘛。
陆久安忍俊不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韩临深脑袋,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神情莫测地问道:“那你觉得大周在当今陛下的治理下,如何?”
韩临深愣住,有些紧张地看他一眼:“陛下励精图治,大周得他治理,河清海晏,繁荣昌盛。”
“那照你这么说,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陆久安道,“可是为何每天还有那么多折子递到陛下那儿,让他烦心呢?”
韩临深不说话了,盯着他转钢笔的手看。
陆久安替他说了:“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好到完美无缺。这些评价单,有些说的确实难以入听。然而忠言逆耳,你总要从这些形形色色的话语中,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对你有用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韩临深若有所思,事实上,这些话颜谷不只一次在他耳边教导,然而通常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能用到的少之又少。
”这样吧。”陆久安放下钢笔,“你再仔细看看这些评价单,找出你觉得能够采纳的,明天吃过晚饭交给我。”
而陆久安把另外一部分评价单收起来,在吃饭的时候递给陆起:“这里面有一些诗赋,你截取出来,做成特刊。”
那些名家学士大老远跑到应平来,陆久安也乐意做个好人给他们一个发表自己作品的机会。
陆起点点头,放下碗把评价单收好,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最近观星新闻社收到不少催稿的信件。”
“哦?催什么稿?”不光陆久安,连对面坐着的颜谷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就是沐小侯爷写的游记,好多人迫不及待想看后续了。”陆起有些苦恼,若是别的东西他也就自己写了,游记没有亲身经历过,还真写不出来那些跌宕起伏的见闻来。
颜谷夹了一筷子菜,呵呵笑道:“我听将军讲,小侯爷以前玩世不恭,在晋南时夜夜笙歌,现在收敛不少,性子倒是变得有些洒脱不羁。很少有人会把踏遍大周山河视为平生志向。”说着还看了看路久安。
陆久安琢磨不透他那个眼神传递出来的信息,莫不是以为是他改变了沐蔺的性格吧?这就着实太高看他了。
食堂里碗筷碰撞的叮当声不绝如缕,还有边说边笑的嗡嗡之声。
陆久安皱了皱眉头:“沐蔺那浑小子,走之前说,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与我书信往来,这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玩得乐不思蜀了。”
他想了想:“这样吧,陆起,你把游记停了停,连载一点其他东西,安抚一下读者。”
“还能连载什么?”
“故事和漫画吧。”
故事陆起还能懂,但是漫画为何物?
“就是绘本。”陆久安解释,“故事的话,那个说书先生就能写,你问问他呢。”
“我也能写。”陆起眼睛亮晶晶的。
“你能写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脑袋瓜子里有故事?”陆久安不信。
“我没有,公子有啊。”陆起握了握拳头,“大人你给我们讲的西游记和聊斋这么有趣,比那些说书先生讲的精彩多了,不写成话本太可惜了。”
原来陆起把主意打到这上面去了,陆久安下意识拒绝道:“不行。”
“为何不行?”韩临深有些着急,碗差点没端住摔在地上。
“我讲的这些本身就是话本来的。”蒲松龄先生当初为了写聊斋志异,还专门开了个小茶馆收集民俗故事,陆久安为难地捏着筷子想了片刻:“也不是不行,到时候署上原作者的姓名。”
陆起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应了。
颜谷细嚼慢咽,吞下最后一口饭菜,他放下碗筷,感叹道:“都五月了啊,不知道将军回晋南所谓何事,这么久都没有回来。”
确实有些久了,陆久安原本以为,他亲自回去处理烈士抚恤金一事,应该会很快搞定,这都快两个月了,还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这里面出了什么意外。
韩临深抿了抿嘴唇,喃喃换了一声爹。
陆久安也不知道他思念的是韩致,还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九五至尊。
这一刻,陆久安有些同情韩临深,他突然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天下至尊至贵的人,把堂堂皇子过继给自己的弟弟。
就算是一母同胞,这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韩临深身上毕竟流着的是天子的血脉,皇帝把儿子过继给身为将军的弟弟,实在是太过离谱。
颜谷还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