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
“卓娃今年认识了一位姑娘,就在隔壁村,坐牛车的时候碰到的。那姑娘做工回来崴了脚,牛车到不了的地方,我儿就背了她一路。”
“有一次我收拾房间,无意间瞧见卓娃房间的柜子里藏了一朵珠花。现在看来啊,他两终究是有缘无份,幸好珠花没送出去……”
王卓的两位姐姐已经用袖子掩面泣不成声。
陆久安知道王卓娘心里其实非常难过,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大娘,王卓的家人就是救援队的家人,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难,救援队就是您的后盾。”
阿多牵着一条黑色的警犬走过来,大狗被养得威风凛凛水光滑亮,此刻尾巴却无精打采地垂在屁股后面,一路上,大狗紧紧贴着阿多的小腿肚,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没发出过一生吠叫。
陆久安道:“大娘,这是王卓的警犬,王卓给他取名莫莫。莫莫半岁时就交到了王卓手里,自此一直朝夕相伴。王卓去世以后,莫莫不吃不喝,我们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它交给你。”
神奇的是,当阿多把牵引绳交到老太太手里时,警犬温顺地在王卓娘脚边趴下来,沉甸甸的大脑袋搁在老太太的膝盖上,一双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陆久安心脏忽地一滞。
都说动物有灵,莫莫这是感受到了眼前这位老人与王卓那血浓于水的关系了吧。
一直没有什么哀痛表情的老妇人,此刻如同洪水溃堤一般,浑浊的瞳仁看着陆久安,眼里仿佛还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双手紧紧抱住警犬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莫莫那冗长的颈毛中,嚎啕大哭。
……
夜里,做完了心里疏导的谢献到吾乡居面见陆久安,走至门前时,只见陆久安捧着一件深蓝色冠服愣愣发呆。
被敲门声惊醒,陆久安盛满万千愁丝的神情很自然地敛尽,勾起嘴角,眨眼间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县令。
陆久安坦然地在谢献面前抖开衣服:“怎么样,这是我及冠时,我娘亲亲手为我缝制的。”
谢献很明锐地察觉到陆久安的情绪,他故作轻松的态度不过是为了欲盖弥彰,谢献并没有点破,只是顺着陆久安的话夸赞服饰的精美。
陆久安心满意足,他把冠服仔细收好,问起今日的治疗结果。
“朝夕相处的同伴突然离世,悲伤在所难免。但是衙差们之所以难以释怀,是因为参与救援的王卓本可以活命,他在救人途中被落水者缠住了手脚,伸展不开,最终力竭而亡。”
不光衙差无法接受,听了原因的陆久安也怒火中烧,当即就想把那罪魁祸首从大牢里提出来,还好理智尚存,只不过在夜深人静之时,依然忍不住揪着布衾咬牙怒道:“好得很……”
韩致无可奈何,使了一些手段,好不容易才让人睡着。
这怒火持续到翌日,陆久安饱含情绪写了一份详致的文书,末了来来回回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叫人递到江州府去。然后着人把张伯远提到县衙公堂。
被关押的两日,张伯远想象中的滥用刑拘屈打成招并没有发生,陆久安反倒谨遵大夫医嘱,治疗风寒的汤药次次不落地在饭后为之备上,以至于张伯远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红光满面,比之当日落水救上来的精神面貌还要好,完全不似牢里走了一遭的人。
这让张伯远产生了一种错觉,陆久安难道从哪里确认了他的身份,不敢明着告罪,只能另辟蹊径以这种方式亡羊补牢。
他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去,陆久安身着浅绿色补服鸂鶒补服,头戴官帽,面容冷肃往高堂一坐,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股不怒而威之感。
陆久安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沉声喝道:“堂下犯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张伯远便知道,那确实只是错觉。
“你还没有资格让本官下跪。”
陆久安颇为反派地于心中冷哼:哟呵,还挺有骨气,到了我的地盘,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转运使,我就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你不跪我,也行,这位总该有资格让你下跪吧。”他这样说着,抬手往旁边一指。
张伯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当日岸边那煞星正金刀大马坐于陆久安左手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依旧让他没来由的发怵。
“这又是何人。”
陆久安嗤笑:“你消息有够闭塞的,镇远大将军韩致一直在应平,你都不知道的吗?”
韩致非常配合地取出袖中那枚雕刻着“韩”字的玉佩拍在张伯远面前:“看清楚了?”
张伯远脸色突变,“韩”是国姓,除了天潢贵胄,何人敢用?明晃晃的铁证摆在眼前,张伯远尽管再不想承认,也双膝一软,老老实实地跪倒在地。
陆久安狐假虎威够了,于公堂之上一句一句条理清晰地例诉他的罪状。
“我没有冒称朝廷命官。”张伯远依旧是那句话。
“此事我已上呈,事实如何由知府大人定论,所以这条罪名我暂且不计。但是你妨碍公务执意逗留,因而闹出的人命你总狡辩不得,不施惩戒本官难以服众,现打你二十大板!”
新仇旧恨一起算上,施刑的衙差持着木棍,使出了十层的力,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张伯远咬碎了一口银牙,迭声咒骂,奈何他空有发狠的心,身子却不中用,衙差只打到第七下,他就气势渐消,开始求饶,到了第八下,索性浑身发软,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陆久安不屑皱眉:“说好的读书人的风骨呢,就这?就这呀?我的手下可是领着工资在做实事,还敢嘲笑他们灰头土脸。哼,稻秆做枕头──草包一个。”
施刑的衙差也懵了:“大人,这人晕过去了,还继续打么。”
陆久安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也罢,出于人道主义,先关大牢去,等人醒了把后续补上。”
不过这个计划很快便夭折了,隔日韩致把陆久安拎到面前,严肃地叮嘱他:“久安,张伯远的案子,你现在便打住,立即送到江州去。”
“为什么呀?”陆久安很不服气。
韩致捏了捏他的脸:“别人如何说你你都置之不理,说你手下你就急眼跳脚?”
陆久安瘪了瘪嘴:“那总得告诉我缘由吧,是不是牵扯到其他大案了?”
韩致沉默半响,似乎在心里做衡量,过了一会儿,方才接话:“我始终觉得转运使丢失官印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两日我着人打探了一下,张伯远在吟水因为抚恤金贪墨与人生隙,招惹来杀生之祸,各中情况比较复杂,我不便与你细说,你只管知道,这趟浑水莫要涉进去便是。”
陆久安吃了一惊,也没去问他是找何人打探的,韩致位高权重,自有他的途径。
他抚着下巴喃喃自语:“抚恤金这么早就出了篓子,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啊。”
韩致鹰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似乎知道什么?”
陆久安把当日布告天下臣民的文书找出来摊在桌子上:“喏,这里面我至少能找出不下十个漏洞。”
他只差没明着说拟此政策之人是庸碌无能之辈了。
若是此人在他手下写出这么个策划案,他能将他批得皮无完肤。
韩致摸着文书上的折痕,恍然一笑:“原来是这,这是皇兄故意露出的破绽。”
“什么?”陆久安陡然一个机灵,他捏着桌角愣了片刻,突然醍醐灌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随即他双眼放光,好哇,韩致他兄长居然是个老狐狸:“居然钓鱼执法。”
他隐隐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阴谋诡谲,用烈士抚恤金做鱼饵,这么大笔金额,这是要有大动作啊。
“钓鱼执法。”韩致不是很懂,但还是说道,“总之你记住,一切和抚恤金有关的事物,你都不要去管,连问都不要问。”
陆久安自个儿琢磨出了皇帝的真性情,正大受震撼,皇帝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刻板无为,恰恰相反,他能从那么多个皇子中脱颖而出,并且站在这皇位上那么多年屹立不倒,足以说明他的能谋善断。
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慈不掌兵,善不居官。
一位真正成功的皇帝,臣子在他眼里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臣子了,还成了他手中相互制约的棋子,他不仅要用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还要合纵连横。若是任何一方势力失衡,为了防止天枰倾覆,要么打压,要么拔掉。
意识到自己服务的boss居然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陆久安从灵魂到身体都在颤栗。
我滴个乖乖。
还好,还好这个皇帝勤政爱民,贤明善任。
还好,还好这个皇帝从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自己大哥……
韩致手掌揉了一把他后颈:“怎么愣住了,听明白了吗?”
陆久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他把文书收进抽屉,无意间扫到文书上的内容又顿住了。
烈士抚恤金是韩致上奏的……
这姓韩的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韩致并不是只知布甲练兵的木讷粗人,他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都知道,只是习惯了什么都闷在心里面。他从骨子里厌倦了那些尔虞我诈,于是用广阔的草原和冷冰冰的刀剑,来逃离牢笼里的是是非非。
陆久安纵然心里再不甘,在韩致的监督下,也只能选择乖乖把张伯远这个烫手山芋给上交了。
张伯远走的时候小人得志,捂着屁股裂嘴笑道:“待我走出你这方隅之地,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呵呵。”陆久安也回敬他一个和煦的微笑,“那就祝你吃好喝好,一路不愁。”
第156章
负责押送的队伍渐渐远去, 陆久安把手一抄,气定神闲地走到校场向韩致复命:“好了,已经送走了, 这下你大可放心了。”
韩致用粗糙炙热的左手摸了一把他的后颈, 温声赞道:“真乖。”
“走开,把我当小孩儿哄呢。”陆久安横眉冷竖, “你说我这是倒霉呢还是天选之子呢, 怎么回回这种事都能让我给撞上。”
连韩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兄把他贬到这等荒芜之地, 原想的就是把陆久安从朋党之争中摘出去, 结果事与愿违,无论是军粮一案还是烈士抚恤金,每次都能和陆久安扯上关系。
他就好似那自带幽香的花蕊,总是躲不开狂蜂浪蝶的环伺。
“好了,莫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陆久安夺走他手上的红缨枪, 置到兵器架上, “现在陪我去一趟牧棚吧。”
上次交换物资得来的牛羊, 被圈养在牧棚中,陆久安非常看重,为此专门聘请了好几位有养殖经验的牧农精心饲养。这些牛羊中,有小部分是一个多月大的羊羔牛犊, 大部分到了成年, 其中有十多头牛羊刚产完崽,正值浦乳期。
牧棚就建在官田一里开外,陆久安到了以后, 先是去逡巡了一番。牛羊经过精心饲养,长得都很不错, 一边吃草料一边此起彼伏地叫着。
卫生环境也保持得干净,粪便被统一收集起来堆放在牧棚后面,每隔两日,会有负责种植的农人定时运到官田那边去制成肥料。
陆久安很满意,最后才来到犊牛舍。
新生的羊崽牛仔比较脆弱,为了保证哺乳期的母牛母羊和小崽们的健康,提高其成活率,它们被单独饲养此处。与牧棚相比,犊牛舍显得更加干燥清洁,通风保温两厢兼顾。
牧农见了陆久安,提着两个木桶来到他面前:“大人,这是刚挤出来的牛乳和羊乳。”
陆久安解开麻绳掀开白布一角,里面乳白色的液体微微摇晃,他点了点头:“先保证羊崽牛崽有奶吃,多的再挤到桶里。”
韩致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膻味。陆久安把其中一桶递给他,韩致伸手接过,这木桶并不大,加上桶里的奶总共约莫50斤左右,韩致单手提着毫不费劲,只是他有些不解:“你挤这些奶做什么用。”
“喝啊。”陆久安一脸你在问什么废话。
韩致沉默以对,陆久安奇道:“不会吧,你在云落城那么多年,都没喝过牛奶吗?”
韩致摇头:“云落并非真正的游牧,很少会喝奶,吃肉的时候多一点,况且味道怪怪的,喝了还会腹泻。”
陆久安明白了。
很多人乳糖不耐受,加上牛奶里本身就含有少量细菌,所以喝了拉肚子很正常。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喝之前煨火煮一下,少吃多餐,情况就会好上许多。带回去给临深苗苗还有阿多补钙,窜个儿。”
于是等三人散学回来,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每人一大碗牛奶。
韩临深与陆久安大眼瞪小眼,迟疑道:“真要喝吗?闻起来好腥啊,感觉不会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