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陆文瑾败下阵来,手掌轻轻盖在他头上:“小弟,无论你什么选择。在大哥心里,爹娘宗亲的企盼,圣贤人伦的束缚,都没有你开心来得重要。”
“大哥......”仿若寒冬腊月天滚进了一池温泉,周身暖阳如火,陆久安喉咙一紧,几欲哽咽。
两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后,很多事情就很容易说出口了,山水和陆起虽不知之前发生了何事,但见主子如今和好如初,皆是一脸欢喜。
明月高悬,兄弟二人握臂同行,往别院返回。
“两位姑娘怎么办?还是让她们呆在县衙府会不会不太妥当?“陆久安问。
“不用另置住处,回阆东时大哥一并带上,反正在应平呆的日子也所剩无几了。”陆文瑾道:“倒是你,给大哥出了一道难题。”
“怎么?”
“当初出发时,娘亲说,若是我不能完成任务,就不必回家了。”
“哈哈。”陆久安笑出声,陆文瑾故作不悦,“幸灾乐祸。对了,你还没告诉大哥,你心仪之人是谁,那人如今可在应平?”
那人是谁,陆久安心道,这个说出来得吓死你啊大哥。当朝皇帝的胞弟,凶名在外夜能止啼的镇远将军。
韩致是也。
第172章
出柜这件事就这么迎刃而解, 这是陆久安不曾预料到的。
晚上躺在床上,陆久安琢磨着白天发生的种种,思来想去, 觉得今日之事, 唯独对孟姝和肖温玉的反应有失妥当。
脑海里又浮现出陆文瑾的叮嘱。
“容大哥提醒你一句,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真假掺半, 但是孟姝和温肖玉两位姑娘对你动了真情这件事, 想来你自个儿也清楚, 想想怎么办吧。”
陆久安头痛地翻来覆去, 最后入睡前打定主意,明日定要亲自去赔礼道歉,并向两人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翌日做完早操,陆久安回房简单清洗一番,本想穿那套玄色镶边猩红色绸面圆领袍, 带子系到一半, 觉得太过张扬, 又换成了烟青色开襟素面长衫, 他穿戴整齐后,吩咐陆起:“你去跑一趟吾乡居,把后边柜子右边第二格里的瓷瓶拿两个来。”
陆起得令很快离开,不到片刻, 就手捧两个瓷瓶归来, 还贴心地带了两个青玉盒子,陆久安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些。”手持瓷瓶装入盒子里。
陆起知道瓷瓶里装着的是花露水,攀着陆久安的肩膀好奇发问:“大人是准备赠给未来两位主母吗?”
“胡扯!什么主母。”陆久安乜他一眼, 不怀好意道,“要是让镇远将军听到你这话, 你猜他会怎么收拾你?”
陆起一脸不为所动:“可是大家都在这么猜。”
县衙府从来没有接待过女眷,孟姝和肖温玉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尽管这些时日陆久安与两人无甚接触,可禁不住众人好奇。私下里早已流言四起,说县衙府马上要有县令夫人了。
而知道些内情的衙役等人则暗暗替韩致着急,在他们心里,或许觉得将军再不回来,陆久安厢房内就快没他位置了。
……
“怪不得这些天詹尾珠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问题出在这儿。”陆久安摸着下巴低笑,过了会儿,方才一脸肃然地吩咐,“你去找府上管事敲打一下,莫让下人们乱嚼舌根,坏了两位姑娘家的名声。”
陆起双眼发亮:“所以大人,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吧?”
“没有!”陆久安道:“衙役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陆长随兼观星社主编亲自来我这儿打探消息?”
“嘿嘿,原来大人什么都知道啊。”陆起吐了吐舌头,得了准信,也不再留恋,飞速离开。
孟姝和肖温玉下榻的后院离陆久安的主屋隔了几条廊道,走路的话要一盏茶的功夫,陆久安到的时候,后院里四下无人,只有内屋里隐隐传来压低的声音。
“若是陆大人不喜,我也无意多做纠缠,咱们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呢。”
“我偏不,都说烈女怕缠郎,换过来是一样的道理。孟姐姐,你脸皮薄,做不出来死缠烂打的事,可我不一样,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想要的东西就要去争取。我天天跟着他缠着他,还怕他有朝一日不会回心转意吗?”
听到这话,陆久安当即顿在原地,打起了退堂鼓。想着,干脆不闻不问,等到十天半月后,所有人都离开了,肖温玉总不会还独留应平吧。
随即又觉得,如此胆小怕事,不敢面对,实在不像自己的风格。于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他开院门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交谈顿停,肖温玉警惕道:“谁?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吩咐不准靠近吗?”
陆久安咳嗽两声:“孟姑娘,肖姑娘,是我,不请自来,打扰了。”
屋内沉默半响,陆久安抱着青玉盒子迎风而立,等待的时间,他杵在门口想,要不换个时间再来好了。犹豫之时,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院门打开,露出肖温玉犹带薄云的娇俏小脸。
肖温玉朝他行了个礼,把他往里间引。
“府上最近得了两瓶香露,很是受贵人小姐喜欢。便带上薄礼特来赔礼道歉。前些时日,在下多有怠慢,昨日又举止无状,还望两位姑娘见谅。”一进门,陆久安就把花露水递给两人,并到明来意。
肖温玉见他堂堂县令官,对自己一介商贾之女如此谦逊有礼,再端得龙姿凤章,仪表堂堂,心中那股酸涩不甘似新泉水激,源源不断往上冒。
肖温玉紧紧抱着手中的青玉盒子,也没打开来看,一双含情眼带怨眉直勾勾地盯着陆久安:“想必大人刚才已经听到了我俩的谈话,小女子对大人一见倾心,愿以托终身,请大人垂怜于我,”
这肖温玉胆子当真大得很,直接就开门见山了。陆久安眼神复杂,他很久不碰男女情爱,不知如何处理才较为合适。避免伤了她自尊,陆久安绞尽脑汁想着说辞:“肖姑娘也看到了,本官忙起政务来,经常疏忽家业,实非良配……”
“不,我不在意。”肖温玉打断他,“能跟在大人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陆久安无奈,他看了一眼孟姝,对方端坐在旁边,垂首露出一段白净的脖子,一言不发。
“肖姑娘和孟姑娘花容月貌,想必追求你们的男子如过江之鲫,何必委屈自己呢?”
“没有委屈!”肖温玉斩钉截铁道,长袖遮掩下的指甲掐进肉里也浑然不觉,“我不傻,大人这番话不过推口之辞,或许您心中对我二人不以为然。”
“……我并没有觉得你们不好。”陆久安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了,破罐子破摔:“实不相瞒,我……我不爱红装爱戎装,你们还是另择良缘吧。”
尽管陆久安说得委婉,但是肖温玉还是听懂了,不仅仅是她,就连孟姝也一瞬间如遭雷殛。肖温玉震惊半响,随后不可置信大声道:“我不信,大人为了拒绝我们,竟想出这般拙劣的借口。”
清风朗月的清贵公子,喜好男风?这不是……这不是……
肖温玉一时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
暴殄天物。
“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陆久安坦然道。
“我不信,我不相信……”肖温玉只呐呐重复,孟姝从后面轻扯她衣摆,对她颓然摇摇头,脸上带着恳求之意。
无论陆久安如何劝说,肖温玉都一副无法接受拒绝相信的态度,直至陆久安离开,肖温玉锲而不舍追到院门口放声道:“陆大人,你没有与女子肌肤相亲过,如何得知自己不爱红装?我不会放弃的。”
秋风萧瑟,枯叶满地。陆久安走后,别院一片寂静。
肖温玉抬头看孟姝,脸上落满了清清泠泠的泪滴,孟姝伸手给她细细擦掉,叹了口气:“温玉,强求不得。”
泪珠刚抹掉,又似泉涌一般争先恐后冒出来。孟姝想起二人结伴来应平时的心情,有对命运不知通向何方的迷茫,有即将嫁为人妇的忐忑,还有马车上关于那传闻中县令官长相品性的种种激动又羞涩的猜测。
那无数个日夜里的斑驳记忆,现在终将化为泡沫,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是孟姝也实在无法理解肖温玉这种烈火焚身般的炙热感情。
“孟姐姐。”肖温玉突然出声道,“其实我骗了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陆大人。”
孟姝一怔。
“在我豆蔻之年,云庵庙会上,那时候,陆大人还未及冠。”
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眉目如画,和着三五高门子弟,谈笑纵马而过,那惊鸿一撇,自此入了她的眼。
“小妹春心萌动了?”一旁的堂姐掩唇轻笑,不理会她一时的羞恼,兀自说道,“你可知这是谁吗?哎,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谁叫你脑子里整天不是经商之道就是算术之法。这位公子呢,可是名动阆东的风流才子,大家都在传他是未来的状元郎呢,阆东诸多佳人趋之若鹜。”
再后来,这位被阆东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人果然高中桂榜,入朝为官了,她也自此歇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
姻缘一道,可遇不可求。
她把这场无疾而终的妄想深埋心底,直到陆娘找上门,提亲长姐。
“家姐不同意,爹娘也满脸怒容。我主动表示愿意代替家姐,大家都在劝我,可我还是来了。你说,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让我去抓住吗?”肖温玉的声音如梦似幻,低不可闻,散落在院子里,顺着一缕桂花香,随风而逝。
陆久安算得上是落荒而逃,他没有回主屋,也没去吾乡居,而是半道折去了陆文瑾的院落,对着自家大哥大倒苦水,把两人谈话原原本本告知于他。
这一回换陆文瑾幸灾乐祸了,即便是不怀好意的笑,陆文瑾做出来也是清朗温和优雅怡人。
“唔,在路上我就看出来了,孟姝还好说,肖温玉的性子固执得很,是那种不见南墙不回头的,与你倒是很相似。”
陆久安抱着他的胳膊崩溃大哭:“大哥,小弟好坏歹话说尽,肖姑娘都深闭固拒,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就帮帮我吧!再不帮我,不说肖姑娘,我都要一头撞你前面柱子上了。”
香炉里点的一只沉水木烟丝袅绕,屋内静谧怡然,与此同时,和这份恬淡截然不同的是,笼罩在云落边陲的漫天肃杀。
草原一望无垠,剑戟相击,金戈马蹄声四起。
“杨统领。”一位参领来到杨耕青前面,双手抱拳道,“整编入队的新士兵已经完成实战演练,不知将军在何处,卑职有事相告。”
“昨夜将军忙了一宿,刚刚才闭眼休息,没有要紧事,不要打扰将军。”
草原上,一顶有别于普通布幔的牛皮方顶帐篷耸立在军营深处,厚厚的蓬壁将一片嘈杂嘶鸣隔绝在外,帐篷内寂静无声。
韩致眉峰紧促,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应平。一身戎装还没褪去,沉重的头盔还戴着,只露出半张脸。
县衙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远远的,韩致看到那扇厚重木制的县衙府大门上贴了一个鲜艳醒目的“囍”字,红绸飘扬,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了黑洞洞的深处。
县衙府有人结亲?
他站在台阶下面,县衙门口立着几个童子忙碌着迎亲,他们手里提着花篮,花灯,糖果一类的东西,脸上喜气洋洋。
周围宾客来往不绝,流水一般从他身边经过,嘴里接连不断地说着道贺的话,有下人认出他来,立刻欢喜道:“韩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快请进,婚宴刚刚开始,还来得及。”
他听到自己声音不稳地问:“谁办喜事?”
“还能是谁?”下人嘴角缓缓朝两边裂开,仿佛在嘲笑他的明知故问。
是了,有资格在县衙府办喜事的,除了县令,还能是谁?
韩致心里生出一股子难以遏制的暴戾之气,陆久安在自己离开之后,转头和别人共结连理了,他和别人成亲了!
韩致脚下发力,把还在谄笑恭维的下人踹出几米远,周身暴怒难收,冲进洞开的县衙大门。
新娘新郎正到了夫妻对拜的关键时刻,新郎官身穿大红喜服,低着头,只隐约可见嘴角噙着的微笑。
“礼成,送入洞房!”
新郎官抬头望过来,在看到他面容那一刻,韩致整颗心如坠深渊,脑袋嗡嗡作响。冰冷的甲片贴着胸膛,韩致不由自主伸出手掌按在心口处,只觉那里绞痛难当,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死在这座将他灵魂翻来覆去炙烤的火炉里。
“韩将军。”陆久安净白如玉的脸被红色绸服衬得俊逸非凡,握着新娘的手腕,一步步走到他眼前:“我成婚了。”
这四个字犹如一把尖利的弯刀,在他五脏六腑上扎出几个血肉模糊的血窟窿,韩致嘶吼一声,自梦境中挣脱而出。
韩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凶悍煞神的怒火难以收敛。他环顾四周,铺天盖地的刺目红绸已经变成了绣着瓦姬花的黄褐色账面,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韩致之前从营地里回来,黄沙裹了一身,周身精疲力尽,草草收拾了一番,便闭目仰躺在干草兽皮铺就的床上暂作休寝。
他屈膝坐起,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这封来自应平的信自收到之日起,他便随身携带着,此刻将信纸拽在手中,心里面那股绵延不绝的纣虐方才一点点消散。
他相信陆久安,可是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一样。
杨耕青闻声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炉,那里面本来装着用作安神助眠的香粉,被人踹了一脚,洒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