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陆久安听到有人在叹息。
是啊,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也不知道应平有没有遭灾,会不会他回去时,看到的是一片废墟?
应平百姓经过了长达六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将家乡发展成这样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又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么?
陆久安悲从中来,他心里很压抑,但一直强撑着,现在突然这么放松下来,心口闷闷地十分难受。他回到韩致身边坐下,一动也懒得动。
韩致摸到他冰冷的双手,狠狠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一床被衾回来,一层一层裹在陆久安身上。
陆久安声音嘶哑:“你回屋了?”
韩致道:“你嘴唇都冻青了,穿这么薄,容易感冒。”
地震时,陆久安和韩致出了一身的汗,里衣都给浸湿了。逃出厢房后又见风,深夜的风不比白天,吹在身上跟利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肤生疼。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咳嗽了。
韩致细细擦掉陆久安脸上粘着的清灰,按了按他脖子:“我出去一趟,你就呆在院子里,等我回来接你。”
地动这么大的事,整个省城都惊动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三司齐聚,紧急调遣屯兵进行部署组织救援。
火把一排一排被点亮,照得城中灯火通明,四面八方都是队伍行进的声音。就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陆久安已经看到三波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院门外跑过去。
中途按察使亲自跑了一趟,见院子里有条不紊的,还有些诧异。
不过他只是短短愣了一瞬,局势紧迫,容不得他分心细想,叫来好友向道镇做简单交代。陆久安依稀听到“草场走水了,正在组织灭火”几个字,没说几句,外面有下属在催,就又匆匆离开了。
陆久安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火光漫天,一团团浓烈的黑烟盘绕着直冲云霄。
嘈杂的鸡鸣狗吠在夜里止不住,所有人呆在户外一宿没合眼,强睁着眼皮熬到天明。
卯时一过,天刚破晓,韩致牵了两匹被养得油光水亮,肌肉发达的壮马回来了。
他身上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潮腥的江水和刺鼻的烈火,外衣也烧焦了一节,穿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上马。”韩致没进门,冲他喊了一声。
陆起似有所悟,知道自己不能一起回程了,紧紧拽着陆久安的袖子,眼神带着恳求。
关键时刻,陆久安知道不能拖泥带水,摸了摸陆起的头,神情凛然:“听着陆起,大人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
“你立刻召集省城新闻社的所有人员,包括丹青手,全体出动。紧跟地方灾情,图文并茂地记录以下内容:包括且不仅限受灾房屋、伤亡人数,救援进度等。”
“任务紧急,刻不容缓,即刻出发,能不能做到?”
这一刻,陆起身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强忍不舍,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大声道:“能做到!”
向道镇从后面上来:“本官刚才什么都没做,小兄弟,我跟你一起,我去叫上学生门徒,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沉重:“注意安全。”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按理来讲,水路才是最快的,顺江而下,经过江州府便能直达应平。但是就如刚才所言,地动会引发后续多种地质灾难,水路凶险,一旦遇难,九死一生。
陆久安终于看到了这场地动带来的影响,省城还好,倒塌的房屋只有零星几座,屈指可数。出了城池,用人间惨像来形容也不为过。
河川改道,江水四溢。道路倾覆,巨石交错。很多百姓坐在一堆废弃的瓦砾上哭泣,或者干脆废墟周围已经没有了声息。
阎罗王高举生死簿,无情地勾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路上韩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发狠抽着手中的马鞭,催命般往前赶着,陆久安有几次差点被他甩到没影。
但他从未主动叫停休息过,因为他非常清楚,韩临深虽然与韩致不是亲生父子,但是朝夕相处下感情已非同一般。况且韩临深身份尊贵,是皇子或许更是储君,万一出了差池……
还有鸿途学院。
里面聚集了全应平乃至周边县城部分适龄学子,这些都是大周未来的栋梁,朝气蓬勃,花一样的年纪,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按照推断,地震时他们正在鸿途学院宿舍里睡觉。
陆久安不敢再想,第一次在心里诚心地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路上饿了就吃干粮充饥,渴了就忍着,实在忍不了了,再喝路边的积水。几天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至一日多,到达鸿途学院下马时,陆久安双膝一软,直挺挺朝地面跪去。
他大腿内侧因为连续不见歇的马背上奔波,被磨得鲜血淋漓,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了。
第178章
韩致把陆久安搂在怀里, 鼻尖闻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低头一看,见他衣袍下血迹斑驳, 泅透了布料, 血迹顺着裤子一路蜿蜒到了膝窝。
“久安……”韩致胸口登时绞痛难当,嗓音嘶哑不成调。此刻的他生出一种灵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无力感。一头是韩临深, 一头是陆久安, 偏偏谁都没有顾及到。
陆久安真是前所未有的这么狼狈, 嘴皮干裂没有血色, 脸上也是惨白无光。
这时候疼痛感慢慢回到身上后,陆久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他想着自己一路上硬是强忍着一声不吭急着赶回来的目的,按着韩致的胳膊慢慢撑起来:“不怨你, 我跟你一样也心急。你扶我一把, 我们快进学院看看情况。”
鸿途学院里空无一人, 从教室里杂乱一地的书籍和尚未来得及关上的教室门, 不难看出当时所有学生都是匆匆离开,唯一值得让人安心的是校内建筑完好。
这时候,范成秋从正务中心出来,正好和陆久安两人迎面相照, 一时又惊又喜:“县令大人……”
范成秋不是第一次经历地动了, 但面对天灾还是心有余悸,更何况还肩负重任带了那么大波孩子学生,看着陆久安差点老泪纵横。
陆久安开门见山问:“范教谕, 地动时学生们可有伤亡?”
“学子们无一人伤亡,只有孟夫子在带学生们逃离时不慎崴了脚。”提到这个, 范成秋既庆幸又感慨,“幸好大人当初坚持学院做地动逃生演习,这一次才能平安无事地渡过。”
“还有韩小将军,许多学生吓哭了,关键时刻是他站出来,安抚好了众人情绪。”
陆久安和韩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悬的心才得以放下。
在询问下,范成秋又相继说了一些学校临时的计划安排。
地动发生时,夫子带领着学子们有序撤离,并在后续请了心理咨询师谢邑三人对其进行心理安抚。在初步估计没有地动后,鸿途学院便发出了放假通知,包括夫子们在内的所有人离校归家。
“辛苦你了,范教谕。”陆久安真心实意地赞许,演习是一回事,事情真正发生时,整个学院都能做到临危不乱,把事情安排地妥妥当当,范成秋功不可没。
学院这一次几百人同时撤离,没有发生踩踏事件,无一人伤亡,就算放在他那个时代都可以谈得上是逃生典范了。
“为人师者,应该的。”范成秋理所应当道。
“你和各位夫子都是值得褒奖的高义大德之士,鸿途学院有你们,是学生们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陆久安摆摆手,“范教谕,就先关上鸿途学院的大门,你也回去吧。”
说完这些,陆久安就告辞了,整个应平县不只有这群学生,还有其他黎民百姓,县城乱成一锅粥了,应平还等着他这个县令主持大局。
韩致和陆久安马不停赶回县衙,大堂里的留守人马听到了动静,出门一看到两人,连日的惶惶不安瞬间被惊喜取代,连漂浮不定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带着激动的哭腔朝屋内吆喝:“韩将军和陆大人回来了!”
无将不成兵。
所有的人呼啦啦全部涌了出来,一个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望着两人双眼通红。
吴衡当先跪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难掩自责:“大人离开时卑职信誓旦旦向你保证看好应平,结果……” 吴衡说不下去了:“卑职有负大人所托,愧对于您。”
“天灾难测,与你无关,先起来说话。”陆久安一把拽起他,拍了拍他皱巴巴的衣领,“脸上倦容深重,这两天没怎么睡好觉吧?我观县衙里只有这么点人,其余衙役想来被你派出去了,你做得很好。现在应平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
吴衡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收拾好心情,找回了身为主簿的镇定,道:“现在只有八个乡上报了灾情,共计倒塌房屋五十三处,伤亡暂不明,衙役分往各处前去查看,视情况危急而定实施救援。”
“另外,县城内建筑均有不同程度受损,道路开裂,暂无人受伤。”
这种程度的受灾,相对这场地动而言,实在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
其实在回应平的路上,越往江州府方向走,灾情越发不明显,陆久安便推测,地震源应当是在相反的方向,应平只是受到了波及。
还有另一个原因,应平百姓这些年生活逐渐富足,很多人都是新盖的房子。就算是老居民,也在听从陆久安的建议后,翻新成了民宿,相对他去省城看到的那些摇摇欲坠的老旧建筑,抗震好了不少。
陆久安一边脱掉外衣,一边快速吩咐:“集合县衙内所有救援队,训练了这么久,现在应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当中,正是需要的他们的时候。救援争分夺秒,刻不容缓,带上各自的搜救犬,随我出发。”
韩致打断他:“县城内同样有不少事等着你处理,你留在县衙,我带队出去。”
陆久安反驳:“可是……”
“没有可是。”韩致拿出一管药膏放在他手心,“久安听话。”
韩致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你身上有伤,不宜再奔波,留守县衙处理县城事务,正好可以养伤。
等待衙役准备救援装备的时候,韩临深、杨苗苗、阿多跑了进来,杨苗苗见陆久安身边少了个人,担忧问道:“陆起哥哥呢?”
陆久安摸了摸他脑袋:“陆起哥哥是新闻社主编,在外面带着人做地震现场文稿报道。”
杨苗苗难过地抿了抿嘴角,这场地动还是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韩临深沉默不语,思索片刻走到韩致面前:“爹,我刚才进屋时听到你说要带队去救援,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可以做不少事。”
韩致直直看着他的双眼,见他目光坚定,点点头同意了,并罕见地夸赞:“你终于像点储君该有的样子了,既如此,赶紧去换套轻便衣裳。”
陆久安亲耳从韩致口中听到韩临深的真实身份,竟丝毫不觉意外。
种种迹象他本早已有所猜测。
甚至对韩临深被培养成为民分忧的储君,而由衷地替天下百姓感到高兴。
若是每个朝代的皇帝都是为民计深的贤良君主,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山河无恙,烟火寻常,这样的大同社会还会远么?
不多时,队伍在县衙里集结完毕,一声令下,韩致带着救援队,朝着受灾地义无反顾地奔去。
陆久安受伤的位置比较敏感,秦技之查看时他本还有些尴尬,但观秦技之一本正经,他又唾弃自己庸人自扰,安安分分等待他用外敷草药做了处理,又忙着地震受灾事务了。
期间,他给皇帝写了一份请令,请求回京时间向后延迟两个月,封了火漆,命人快马加鞭递上晋南去。
韩致率领搜救队辗转不同乡进行救援,每天都有新的受灾数据更新,只不过截止目前情况尚能令人接受,只有四个人死亡,其余皆是受伤,由当地赤脚大夫简单处置伤口后,抬到了县城医馆做治疗。
即便如此,应平几个医疗点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何况其他地方?
观星新闻社的地震专稿一篇篇传回应平,又陆陆续续贴在生活广场展板上,其间内容那才叫一个触目惊心。
此处地震的重灾区在一个兴襄的地方,应平的百姓平时压根没听说这个地名,没想到第一次得知,是以这种惨不忍睹的方式。
陆起带着县城新闻社深入灾区,此次编辑队伍里有向道镇特意找的门徒学生襄助。
这群学子文采一个比一个斐然,亲眼目睹了这场人间地狱后,大为震痛。饱含情绪撰写出来的文字,闻者揪心读者落泪。
再由丹青手作画,记者展示的死亡数据,应平百姓看了无不是感同身受,纷纷对这群素未蒙面的遇难者感到揪心。
天灾无情,在愤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陆久安走在县城街道上,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哀叹声。
科技不发达的古代,救援显得尤其艰难,饶是应平受灾轻微,救援队也整整耗时了十多天,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县衙。
他们每天都在昼夜不缀地救援,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回来之后,陆久安让他们什么都不要管,立刻先去睡觉。
韩致熬得眼睛都红了,若是平时与他分别小日,见了面定要温存半天,如今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讲,挨着枕头就睡。
陆久安扔掉他穿坏的皮革皂靴,又端来一盆热水,为他清理指甲缝里的泥尘。
他手上添了不少伤口,最为严重的是右手虎口处,几乎皮开肉绽。陆久安取了温酒给他消毒,就算如此,韩致也没能醒过来。
陆久安把他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在他额头亲了亲,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