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号,也就是说,杨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功名,却一直在这应平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机缘巧合当了这儿的县令,或许杨老伯已经驾鹤西去也说不一定。
陆久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短暂夜宿的那个农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记忆幻灯片似的从他脑袋里一一掠过。
“这杨家家宅当初也不知是谁选在此处建造的,一派归园田居之像”。
原来那时候并不是他的错觉,杨家家宅是杨从霍所建,为得便是远离喧嚣,过上和陶渊明一样闲云野鹤的生活。
陆久安又想到在县衙里几次三番撞见他捧着书卷陪杨苗苗,当时下意识便认为是小孩儿在教爷爷识字,却原来是杨从霍一直在传经授文。
怪不得当初孟亦台教杨苗苗时,说他进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从小便接触了圣贤书吧。
“哈哈哈。”陆久安再也忍不住摇头低笑出声,为这喜剧走向一般的发展。他观韩致这番神态,想来杨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里的。
杨老汉瞒得可真紧啊。
陆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么缘由让杨老汉,不,是杨进士做出了这样令世人费解的决定,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选吗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养老伯怎知我在找馆长,我鲜少在府中提起。”
杨从霍解释:“当日陆县令去信学政大人,陆起出门时与我相撞,纸页不甚掉落在地,老夫俯身捡信看到内容。无心之举,还请大人莫状怪。”
“老夫这一生,考过功名,当过举人,宦海浮浮沉沉,老夫厌倦之极。要说还有什么能吸引住我的,唯有这典籍两三本。”
原来如此,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真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杨从霍经历那么多,兜兜转转,仿佛就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杨从霍准备把自己有限的余生都贡献给守藏室,临走之前,他把杨苗苗托付给陆久安。
他不慕名利,远离官场,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唯独却对不起妻儿子女,从此以后,他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但没关系,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他还有偌大一个黄金屋。
见史书,如亲见圣贤。
……
马范右跟陆久安就应平县宗卷、仓廒、刑名诉讼、钱粮账目等诸多方面一一做了交接,中间有什么需要参商的,陆久安都好声好气地做了解释和退让。
马范右在驿馆待的这些时日,见识了应平的方方面面,知道了那价值千金的葡萄酒原是产自应平,晋南今年才出现的水泥路在应平也早已普及,眼下只等陆久安一走就入主县衙,他摩拳擦掌,已等不及大干一番了。
酉时陆起来问陆久安翌日何时出发,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五点吧,趁百姓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卯时一刻,四周一片漆黑,一队车马悄无声息驶出了县衙,走到瓷子巷街口,早已有乌泱泱一伙人等候在此,这些都是最终决定跟着陆久安北上去京都的人。
陆久安环顾一圈,在里面看到了詹尾珠、朱毫、申志、谢邑等人,心里对此有了数。
他什么都没问,只简短道:“走吧。”
一群人拖家带口自觉缀在马车后边,他们有的是对前途不知的迷茫,但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期盼感到兴奋。
杨苗苗抹着眼泪花哭泣不止,他还沉浸在和爷爷分离的情绪中难以自拔,阿多紧紧拽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安慰。
大街上关门闭户,队伍中的一名衙役回头看了眼县衙的方向,黯然地想:“百姓们睡得香甜,他们或许不知道,一觉醒来,应平已经易主了吧。”
队伍缓缓来到县城门。通常这个时候,城门紧闭,只有值守的衙差几人在此。可是远远的,陆久安竟看到灯火一片,灯影下人群密布。
不知何时,老百姓聚集而来,将城门围了个严严实实,人实在太多了,一眼望过去,几乎有全城之众。
夜寒难御,他们密密麻麻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温暖,不知就这么静静等了多久。
那名回头看县衙的白役见了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陆久安的车马一驶近,百姓一个个站起,朝着他的方向齐齐看过来。
马夫赶车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陆大人。”为首的谢岁钱掬起一张圆圆的胖脸,“我们来给您送行。”
“乡亲们……”陆久安忽地鼻头一酸,难以自持地红了眼眶,眼前一片水汽朦胧。
谢岁钱又道:“你在应平为官六年,犹如我们衣食父母一般。这一去,许多人或许这辈子都再难与你相见,怎么你走都不通知我们大家伙儿一声。”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与你们分别的场景。
陆久安用力抿了抿嘴角,几次三番想开口说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泪水也没忍住滑落下来。
谢岁钱笑着摇摇头,反过来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言,我们明白的。大人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我大老粗一个,说不出来什么文绉绉的话,只能祝大人一路顺风。”
人群里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秦技之走上前来,他端来两杯酒,一杯递给陆久安,沉默而专注地看着他。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陆久安接过来,仰起头一口气喝了。
人群自动向两边缓缓散开,留出中间可供一辆双辕马车通行的道路。
沉重的木头嘎吱嘎吱转动,轰隆一声响,城门打开,马夫重新执起手中的鞭子。
人群里隐隐响起啜泣声,哭声越变越大,躁动难安地在空气里飘荡着。尽管如此,百姓仍克制地没做出任何逾距的行为,仿佛遵守着什么约定好的承诺,只泪眼婆娑地着目送队伍慢慢离开。
一出了城,陆久安再难维持人前的形象,抱着韩致崩溃大哭。
韩致搂着他的腰,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
嚎啕声是寂静夜里唯一的响动,缀在车马后面的人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晨曦在雾霭中一点点明亮,逐渐勾勒出不远处城镇的轮廓。
“咚!”钟声绵延悠长。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
这是应平百姓都十分熟悉的声音。
早上六点整,到了。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第181章
晋南作为大周的首都, 其建筑也承袭了其大开大合的风格,连甍接栋层台累榭,处处彰显着首都的华贵。
晋南城东南西北各设易市, 街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珍奇异宝, 客商如云,经常能看到长得高鼻深眉, 绑着麻花辫的胡人穿梭期间。
晋南多贵人, 每日最爱做的事, 便是到酒肆客栈里坐一坐, 聊点茶后饭余的闲资。
近日,晋南发生了几件大事,让市里坊间津津乐道。
其一:三月中旬,金科进士新鲜出炉,最为风光的自然是状元、榜眼、探花郎, 打马游街, 意气风发。除此之外, 引人注目的还有一对高姓兄弟, 两人一同进了二甲,榜上名次都是一前一后紧紧挨在一起的。
一门同出两进士,那真正是祖宗显灵文曲星下凡,也不知是哪个高家, 竟得了这泼天的喜事。
听说琼林宴后, 高家兄弟和同科几个进士举人,一起去了东南城郊一个不起眼的小宅院内,直到亥时方才离开。
其二:当今皇帝将已故宋贵妃追封为皇后, 随后又册立其子韩临深为当朝储君。
寻常百姓家不知其中弯弯绕绕,满朝文武却知之甚祥。
皇帝未登皇位时, 被封为贤王,与宋王妃伉俪情深,后来贤王登帝,诸多后宫佳丽里,与宋贵妃的感情也最为甚笃。
可惜天妒红颜,宋贵妃早早病逝,其唯一的儿子也过继给了镇远将军。
将拥有皇帝血脉的皇子过继出去,即便是胞弟,在历史上也绝无仅有。
这事太过荒唐,当时十三道监察御史与直属于皇帝的六科给事中这群科道言官,及挨不着边的各大部院和诸多武将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冒死愤谏。
可惜彼时的永曦帝铁了心,不顾群臣阻拦,硬生生抗下了满朝文武的攻讦,把嫡长子韩临深送到了远在云落的韩将军身边,说是为了弥补皇弟无法生育的遗憾。
现如今,外戚一党拔除后,又等不及给过继回来,不仅过继回来,还册封为了太子。
这不是普通的百姓之家,也不是一般的达官世族,而是皇家,一举一动皆要遵循礼制,并由起居注官记录在册,实录为史,启容如此随意破坏规矩。贵为天子,更是不能任性妄为。
当小孩儿过家家呢?
虽然有官员回过味来,知道了当今陛下反复折腾的真正缘由,也拦不住他们摆出一副为规劝天子直言上谏的架势来。
其三:便是辛卯年在晋南轰动一时又很快销声匿迹的探花郎陆久安回都城了。
永曦帝大张旗鼓把人召回来,群臣都在猜测着皇帝会给这位大红人安排个什么职位时,宮里边那位却动静全无。群臣等得意兴阑珊后,此事又有了新的眉目。
永曦帝给了陆久安一个相当宽容的权利:从五品以下官职,可自行选择。
这个决定,在各部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翰林院当职却不入流的小吏翰林院孔目对此一知半解:“都是从五品,品级一样,官俸一样,有何区别吗?为何上官们对此反应这么大?”
“虽说品级一样,可这其中的说法可多着呢。”古道热肠爱好八卦官职正九品的翰林院侍诏一边誊写文书一边为其解释:“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
“鸿胪寺少卿是从五品,各部员外郎也是从五品,为何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都要去做员外郎,少卿之职却无人问津?”
孔目在脑袋里费力回忆了一圈:“鸿胪寺少卿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各部员外郎,是各部郎中副官,叙迁之阶,员外郎后,后续职位一般是侍郎。”
翰林院侍诏双手击节:“就是这样,品级相同,部门职位不同。有些职位属朝廷的要害部门,前途远大,权利也极大,职责范围内,七品管五品也是常有的事,例如吏部司务厅那两司务,从九品,谁敢得罪?”
“还有就是咱们翰林院侍读,同是从五品,但是翰林院啊,有句话怎么说来者,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
“ 陛下让陆久安自行选择,如是他选了诸如吏部员外郎这类的职位,以后自是前途无量,平步青云。陛下这是赐予了他无限的殊荣啊。”
总之,群臣因此唇枪舌剑,比之册封储君还要激烈,差点没在殿堂里上演以头抢地的全武行戏码。
永曦帝也不是那等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皇帝,臣子们有意见,好啊,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中肯的给予采纳。
董惠林带头迎上:“陛下,陆久安本是七品县令,如今要当职从五品,一下连升三级,是否有失妥当?”
永曦帝看向一旁的吏部尚书戴曲:“戴尚书,看来董都给事中忘了大周官职晋升制度,你来帮他回忆一下。”
戴曲手持笏板出列:“凡内外官给由,综其政绩考课,稽其功过,陟无过二等,降无过三等。有功绩特优者,可另擢一等①。”
永曦帝淡淡道:“陟三等是符合大周升迁除授的,董都给事中还有什么疑惑么?”
董惠林自有说辞:“陆县令未考满就召回,与理不合,万一他政绩稀疏平常,对其他人来讲,未免有失公平。”
永曦帝还未说话,百官里有一人忍不住出列呛声:“董给事中不会是办事办傻了吧,陆县令本就是进士及第,此番召回晋南,不过是回到他原本该呆的地方罢了。”
董慧林回头,见开口的是罗进深,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我当是谁,你罗进深乃陆久安的座师,当然要替他讲话了。”
“休得胡言,本学士实事求是,求皇上明鉴。”
两人交恶不是一两天,朝堂经常针锋相对,其他人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这时永曦帝发话了:
“两位大臣说的都在理,不过既然都给事中想要公平,那朕给你就是了。”永曦帝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叠册籍:“这是陆久安为官六年做出的政绩,前几日才从广木呈上来,想必爱卿们还不清楚。东兰,你读出来给诸位听听。”
旁边的随侍太监俯身接过,整个大殿都回响着他尖细的声音。
“陆久安任职应平县令以来,人丁从两万人增至九万八千六百五十二人,人丁增长近五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