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嬉笑声,最后停在陆府院门外。
“陆司业可在府中,快出来与我一聚。”一个阳刚的青年提升高喊。
陆久安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何人了,打开门,果然是苏铭带着好友侯在外边。
苏铭后边站着的那几位并不是陆久安之前相熟的同僚,有些眼生。陆久安猜测对方身份应当不简单,估计就算不同在宫中当职,族中应当也有位高权重的叔伯父兄。
其中一位是东阁大学士严终以的孙子严卢,生得虎头虎脑的,一点也不肖其父。
那几人平时应当也没少耳闻陆久安名声,此刻都在隐秘地打量着他。
“我就说陆司业在家的吧。”苏铭挤眉弄眼,“卧月楼新出了两道菜品,一起去吃个小酒怎么样?”
陆久安哂笑:“新婚燕尔,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不在家多陪陪令正?你家夫人知道了恐怕要埋怨我们的吧?”
苏铭一个月前刚完婚,娶的是礼部左侍郎的嫡长女,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苏铭道:“可别说我了,你看看咱们这群人里,就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晋南城内没出阁的姑娘可都盯着你的,你打算何时成婚啊?”
陆久安半真半假道:“不娶妻,省得叫人管束。”
“那不是暴殄天物了。”苏铭当然不信,开了一会儿玩笑,就拉着他出门。
这么冷的天,陆久安本来不想出去吹风受罪,可惜几番推辞,苏铭连拖带抱的,强行揽住他肩膀带上马车。
“走吧走吧,喝了酒身子就暖和了。”
此时已接近黄昏,华灯初上,重檐高瓦被落日烛火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大周百姓就食较早,吃过晚饭,挨家挨户走到街头。叫卖的,耍杂戏的,玩虫鸟的,沸沸扬扬,络绎不绝。
马车咕噜噜压过青石板,到卧月楼时,最后一丝日光已经彻底被夜色覆盖。
卧月楼灯火通明,隐隐有大笑声传出来,诱人的饭菜香和酒香飘散在空气中,令饥肠辘辘的行人食指大动。
苏铭一边走一边介绍:“你平时很少出门,醉月楼在晋南城名声不显,不过六月初,醉月楼不知道打哪儿招来一个炤夫,厨艺一绝。”
苏铭显然早就定好了席位,跑趟的小二看到他们,撇下还在招呼的客人,殷勤地跑过来,鞍前马后的,带着几人径直去了二楼的厢房。
结果在楼梯转角处,碰到几个熟人,苏铭干脆做东,叫上众人凑成一桌,按他的话来讲:“人多热闹。”
众人七嘴八舌地聊着,陆久安慢慢被挤到了最后面。陆久安也不恼,笑眯眯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时不时打量一下卧月楼的布置。
这时候,陆久安突然在不远处注意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久安,你怎么跑后边去了。”苏铭终于发现陆久安不见了,“你看什么呢?”
陆久安回过头来:“没什么,看到一个背影,有点像瑾安侯。”
苏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人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咿咿呀呀乱叫着,旁边站着两名僧人,恭恭敬敬地对他说着话。正巧这时候那人转过头来,眉眼在烛火映照下,一刹那变得清晰明亮,周围的人和物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苏铭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情不自禁赞叹道:“确实是瑾安侯,神仙之姿也不过如此了。”
也有人道:“瑾安侯真宠小世子,走到哪里都抱着,也不嫌累得慌。”
陆久安却看着那两名僧人吃惊问:“那是和尚吧,怎么来茶楼酒舍了?”
“谁规定不能来了,只要守好清规戒律,不饮酒吃肉就行了。”
那边厢瑾安侯已经和两名僧人推开一扇门进了屋内,织金暗纹的袍角一闪而过。
“听闻瑾安侯信佛,平素和僧人就走得近。”苏铭讲着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前段时间小世子受了惊,半夜啼哭不止,还是找了庙里的主持请佛祖才给治好,今天应该是专门设宴感谢他们的。”
陆久安略感稀奇:“这瑾安侯怪有意思的,感谢和尚请人来卧月楼,给庙里添点香火钱不是更好?”
“这你就说错了。”苏铭摇摇头,“去年佛诞节,瑾安侯给静兰寺捐了一尊佛像,金的!”
陆久安咂舌。
韩昭看着冷冷清清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居然是个这么忠实的信徒。
苏铭把陆久安重新拉到自己身边:“走吧走吧,再看菜都凉了。我跟你们说,陆司业为人风趣幽默,手里又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跟他待一起,你们会有不少乐趣。”
卧月楼的饭菜以甜辣为主,与晋南城当地的风味不同,却别有一番味道。陆久安免不了喝了一点薄酒,酒过三巡,便有些头晕目眩,席间说了不少话,直到出了酒楼吹了点冷风,才微微有所清醒。
苏铭打了个酒嗝,脸上红云密布,扒着他的肩膀嘲笑道:“久安,你这酒量不行啊,还得多练练。”
陆久安难受地按揉太阳穴,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有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走了过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酸臭的气味,端着个破破烂烂的陶碗,怯生生请他们施舍点吃食。
严卢被熏得掩住鼻子后退几步:“最近晋南城内怎么多了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乞儿。”
“是吗?”陆久安若有所思。
苏铭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子,信手一丢,银子在陶碗里滴溜溜滚了一圈,最后落在碗底:“拿去吧,爷赏你了。”
小乞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弓着身子不停地说着感恩戴德的话。
“等一下。”陆久安叫住转身欲走的小乞丐。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陆久安返回酒楼,问店小二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热粥,端到小乞丐面前:“吃。”
小乞丐不知所措,右手在身上擦了擦,慢吞吞接过馒头。
陆久安又叫住他:“回来,就在这儿吃,吃完再走。”
小乞丐在陆久安面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陆久安耐心等他吃完,从他陶碗里把银子拾起来,放进他贴身的兜里:“机灵点,别被抢了。”
回去的路上,陆久安一直挑着车帘看外面,街边灰扑扑的角落里,果然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其中又以孩子居多。
黑暗中,一声叹息被掩盖在车水马龙下,转瞬即逝。
十一月,晋南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银装素裹,一眼望去,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陆久安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雪,可惜他冻得瑟瑟发抖,无心欣赏:“这鬼天气,怎么会这么冷。”
韩致给他拿了一双羊毛手套,伺候着给他戴上:“别长冻疮了。”
屋顶的雪铺了厚厚一层,马车已经没办法在大街上正常行驶,陆久安要去国子监,也只能骑马前行。
陆久安现在无论去到哪里,手里都会捧着一个汤婆子,他到了国子监,脱下身上的大氅,把冷冰冰的雪抖落。
屋内燃烧着炭火,与外面恍如两个世界,几个助教和学正正在窃窃私语,陆久安整理桌上的文书,听了一耳朵。
“我刚才路过督察院,看到里面的人行色匆匆的,好像是哪里出了事。”
“可不是,我有一个叔父在大理寺当职,最近很晚才着家。我昨天看到他,见他脸上疲惫得很,估计和你说的事脱不了关系。”
在大周,若有案件,会按照由下至上的诉讼制度进行受理。而大理寺专断冤假错案,是审理的最后一道门槛。若是地方上的事传到晋南,甚至惊动了大理寺,那一定非常严重了。
学正抬头看到陆久安,给他行了声礼,又埋头继续嘀咕。
“好像是东南那一带,因为一个地方官,出了动乱,死了好些人。”
“漳州吧,有个权贵在那场动乱中身死,把事情给闹大了,这才捅到都城。”
学正唏嘘不已,瞧见祭酒走进来,立刻止住了话头。
当天晚上,陆久安回到府上,在吃晚饭的时候,把白天听来的消息跟韩致随口一提,没想到韩致点点头:“确实是有这回事,皇兄很是震怒,当天就点了一名御史为巡按,和大理寺一同前去查办。”
陆起遗憾道:“漳州,有些远了,要不然我就带记者去现场收集素材了。”
第204章
因为不属自己司职, 陆久安便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只过了短短几天,这件事就传到了晋南,闹得沸沸扬扬, 连普通百姓也有所耳闻, 闲暇之余议论纷纷。
事情起因是漳州当地学子不知什么缘故,大约十来个人, 把知府县衙给堵了, 后来队伍越发壮大, 不知不觉发展到几百来号人, 成天什么都不做,坐在门口对着官府口诛笔伐。
那知府也是荒唐,竟派兵对这么多书生学子进行暴力驱赶,谁曾想那些读书人铁了心不走,双方竟起了冲突。结果不知怎么的, 中途竟误害了一个皇亲国戚, 这才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众说纷纭, 什么内容都有, 也不知哪一个真哪一个假。
……
天寒地冻,陆久安终日神情恹恹的,吃什么都没胃口,索性吩咐灶夫将晚餐改做火锅。
陆久安又叫上苏铭等人, 由于沐挽弓一直挂念着这事, 陆久安便一同将这位女将军请了来,大家围坐成一圈。
韩致沐挽弓倒是神色正常,大声聊起了军中的事务。反观苏铭那边, 几人寡言少语,正襟危坐, 多少显得有些拘谨无措。
好在这个时候,小厮们把柴炉抬至堂屋,一口热腾腾的大锅很快被架了起来,这才化解了苏铭等人的尴尬。
接着,婢女端着切片装盘的菜点鱼贯而出,一排排摆在旁边的置物架上,荤素皆有,种类繁多。
在坐的除了吃过的,其他人均是看得应接不暇。
“好香!”苏铭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
沐挽弓看着沸腾的大锅一脸懵,问韩致:“这个如何吃?”
韩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没回话。
“来,我来教你们。”陆久安把那盘洗净的鸭肠端上桌,夹了一根放苏铭骨碟里。 “吃这个呢是有讲究的。”
“火锅吃鲜吃烫,现捞现吃。不过其中有几道菜比较特别,就如这道鸭肠,讲究七上八下。用筷子夹住放锅里,心里默数大概二十个数,这个时候就可以捞出来,烫久了就老了。”
几位同僚迫不及待按照他的说法尝了一根,果真又脆又鲜,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众人便吃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苏铭也顾不得什么名仕风雅,脱掉了外面那层厚厚的衣衫。
几人闲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最近漳州那个事上。
“你说这群书生怎么想的?”苏铭从锅里捞出一片羊肉,费解道,“都说民不与官斗。虽然他们有功名在身,但也不能肆意妄为啊,据说知府县衙大门都给砸出个窟窿,如此逞凶斗殴,实非君子所为。”
礼部侍郎之子霍尤摇摇头: “咱们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
苏铭想想也是这个理:“那知府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要叫书生们抛却礼节冲撞至此。”
要知道,学子考取了功名,是享有一定特权的,见官不用下跪。
不仅如此,因为饱读诗书,他们平日里最爱做的就是奋笔疾书。
若是万一遇到什么不满意人和事,书生们三五成群凑作一团,不肖片刻写一篇讨伐檄文,最好昭告天下,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的好。
因此连县令有时候也会礼让三分,轻易不敢与之对上。
陆久安知道得更为清楚一些,冷声问:“你们怎么不想想,学子们闹事这么久,为何当地的学政都不管。”
对呀,学政纠察本省师儒优劣,规束学子行为举止。
照理讲,这群书生做的事情实在出格。要是写文章声讨一下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围坐在县衙府外,学政早该气得剥了他们功名以儆效尤了,缘何这里面半点也没有学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