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致低下头看他,眼里有许多来不及掩盖的东西。过了良久,韩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说:“明日我会去朱雀营,在沐挽弓回来之前,暂时接管她手中的事务。”
看着这样的韩致,陆久安心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第二天,独自一人去宫中面圣,请求永曦帝能允他去漳州查案。
座上的永曦帝垂首,从上往下看去,陆久安跪伏在地,他的肩背清瘦单薄,梅枝竹节一般的背脊微微弯曲着,被笼罩在宽大的官袍下。
半响,永曦帝缓缓道:“你和沐蔺相交甚笃,所以你想为沐蔺平案?”
陆久安心中难以遏制地一酸:“是,已臣对沐小侯爷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招来这种杀身之祸。”
“朕能够理解,也很痛心。”永曦皱眉,“事实上,你应该也清楚,御史和大理司左寺丞已经先后前往漳州探查事情真相。”
“可你只是一介司业。你让朕以什么名义许你去漳州?”
陆久安背脊蓦然僵住。
他想起岭山围猎时,永曦帝对他说过的话:没有权利,只能处处掣肘。
这一次,回应永曦帝的,是陆久安长久的沉默。
元月中旬,家家户户开始到街上采集年货,挂灯笼,贴对联,为新年的到来做准备,到处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欢笑声。
这样热闹的氛围里,二十多辆囚车在士兵的押解下缓缓入京,漳州知府风光不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跪坐在囚车内痛哭流涕。
与囚车一起回京的,还有沐蔺的棺椁。
陆久安站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面的沐挽弓,她的脸上不喜不悲,仿佛红色棺木里躺着的是与她素不相识的人。
棺木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皆是身着儒衫头戴方巾,一眼望不到头。
随着棺木进了城门,后面的队伍默契地停了下来,齐齐弯腰对着棺木行了一礼,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
看到这一幕的苏铭震惊道:“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之子恰巧就在旁边,闻言垂泪道:“他们都是近郊的书生,从漳州一路行来,每过一个地方,当地的书生就会自发接替前一波人护送沐蔺遗体回京。刚才离开的那一群人,徒步相送了两天两夜。”
苏铭更加困惑了:“为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泪流满面:“因为沐小侯爷高风亮节!”
“他是为了这群书生死的,漳州知府为官不仁坏事做尽,他死有余辜!”
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一起呐喊,捡起地上的石头和烂菜叶子朝着囚车里的人砸去。
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唾骂,追着囚车的方向慢慢离开了。
陆久安突然卸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慢慢地,他喉咙里发出沉闷地笑声:“沐蔺居然是为了书生而死的,多可笑啊。”
“他明明最讨厌的就是书生了。”
沐蔺的死牵扯出了漳州知府埋藏已久的秘密,他做的事罪大恶极,被押入刑部,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大法司共同会审。
韩致要赴案前听审,无人胆敢阻拦,毕恭毕敬给他搬来一个太师椅,放置在衙门左边的位置。
韩致不仅本人来了,还带了陆久安在幕后旁听。
大理寺主簿期期艾艾地劝阻:“御王殿下,这不合规矩啊……”
韩致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理寺主簿吓得腿肚子直抖,求助般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摇了摇头,让他退下。
隔着一道屏风,陆久安把堂前的审案过程听得一清二楚。
“巡按大人已经查明真相,你且将罪行一一招来,自有录笔官记录,确认无误后,你便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我等呈报陛下。”
昔日的漳州知府,今日的阶下囚孙默木然跪在堂下,对大理寺卿的话充耳不闻。
大理寺卿大怒:“事到如今,你难道还妄想有谁能救你一命不成,提刑按察使因为反抗,已经被巡按大人当场格杀,你若有一字欺瞒,治你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孙默这才有了反应,匍匐膝行几步,求饶道:“全是我一个人做的,和我妻儿老母并无关联。是我鬼迷心窍,我一开始真的是看那群孩子们可怜,才收养他们的。”
“那你后来怎么会做出那等人神共愤的事。”
孙默恍惚道:“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被我养得太好了,一个个水灵灵的……”
“禽兽不如的东西。”刑部侍郎咬牙切齿地大骂一声,“学政大人为何会自缢在家中。”
孙默道:“那个老东西,他撞见了我们的事,非说我们倒行逆施,要上书朝廷。这么多人都参与了,怎么能让他活着离开。”
韩致面无表情地问:“那沐蔺呢,他一个侯爷之子,你说杀就杀。你当真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无法无天了?”
孙默痛哭流涕地叫冤:“我没有,我不知道他是沐小侯爷,我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怎么会杀他。”
“都是那群书生。”孙默露出一个憎恶的表情,发了疯一般咆哮,“那群书生赶都赶不走,一个个假仁假义的,竟然大言不惭说要替师报仇,说要为民请命。本官是知府,要说为民请命,也何该由本官来做。”
“沐小侯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要是早一点拿出令牌不就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来不及了啊。待命的士兵已经把箭射出去了,本官阻止不了,他站在那群学子前头,箭都往他身上射了,流了那么多血,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到了最后,孙默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疯疯癫癫的全无形象可言。
……
三法司会审直到深夜才结束,孙默供认不讳,他圈养孩童联合其他官员淫`秽`在先,杀死朝廷命官在后,按早律法数罪并罚,当凌迟处死。
孙默被押入大牢,由永曦帝裁决后即可行刑。
“漳州上下的官员沆瀣一气,竟瞒天过海这么久,好在今日终叫这群畜生伏法。”大理寺卿疲惫不堪,整理好案卷,起身告辞。
走出刑堂,韩致突然住了脚,眼眸里泛着冷冰冰的杀气:“你等我片刻。”说完朝着关押孙默的大牢走去。
陆久安什么都没问,背靠着大树,一颗颗细数满天繁星。
地牢里的风阴冷渗人,吹过来时带着一丝血腥味,模模糊糊中还有凄厉的哀嚎。
过了不知道多久,韩致从大牢里走出来,漫不经心擦掉满手的血污:“走吧,去看看沐蔺。”
第206章
街道上张灯结彩的, 门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年画。沐府大门外却挂起了白幡。
沐挽弓直挺挺跪在灵堂前,旁边铁盆里燃着纸钱,烟火缭绕。
堂内有两个中年人, 头上肩膀上落满了纸灰, 哭得快要晕过去,脸色蜡白, 被侍女小心搀扶着。
这会儿的功夫, 已经有几波素不相识的儒生从门外进来凭吊, 他们的手臂上个个都缠着一方白巾, 白巾上绣了一个“义”字,神色哀痛地上了一炷香,行了个礼后又自行离去。
沐蔺是身中数箭而亡的,身上本来满是血窟窿,不过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寿衣。
他的遗·体从漳州一路而来, 因为寒冬腊月的, 加之用冰硝镇存, 尸身并未腐坏, 只是面部看着僵硬惨白,仿佛睡过去了。
韩临深也来了,站在韩致身边,哭得双眼红肿。
陆久安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 点了一注香, 沉默地跪在沐挽弓旁边,默默往铁盆里烧纸钱。
这时候,又有几人从门外结伴进来, 却不是什么儒生士大夫。作着武将打扮,应当与沐家不对付, 他们刚一露面,刚才还哭着的中年夫妇立即情绪激动道:“滚出去,不需要你们在这儿假仁假义的。”
“怪不得沐家小子会死啊。”那几人讥讽一笑,站在堂前,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
跪着的沐挽弓“噌”地从地上站起来,抄起门柱旁的木棍,二话不说朝着几人下盘攻去,那几人忙出手回防,边躲边退,骂骂咧咧退到门外。
“我管你们是哪个统领的部下,你们要是敢跨进来一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沐挽弓毫不客气地威胁。
随即她收了木棍,脸色冷峻对着众人道:“沐蔺为了大周的国之栋梁而死,他没有辱没沐家门楣,谁都不准说三道四。”
冲突没有影响陆久安分毫,他烧了铜钱纸,又从带来的木匣里拿出事先准备的好的纸扎,一并丢进去。
火焰瞬间大起,一圈烟灰盘旋至空中,仿佛沐蔺真在世界的另一头,将物品给接住了。
“那是什么?”沐挽弓侧头问。
陆久安道:“我想着沐蔺喜欢游山玩水,在来之前,专门找了丧葬艺人做了几双鞋和一辆马车。”
沐挽弓眼眶蓦地红了,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有心了。”
陆久安看着纸扎燃尽,这才站起来,走到沐挽弓面前:“沐姐姐,我有一个问题。”
沐挽弓不着痕迹地擦掉眼泪:“你说。”
“你去漳州后,可有遇到一个叫耿凌的女子。”
沐挽弓想起那个一直守在沐蔺身边的人,点点头,神情低落:“耿凌和我讲了沐蔺很多事。她告诉我,其实那天他们本来已经赶着马车要出城了,大街上遇到了游行的书生,沐蔺好奇之下跟了过去。他们要是离开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久安不由自主地想,或许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沐蔺对耿凌来讲,就是她的全部吧。现在沐蔺走了,她便成了孤身一人。
“耿凌怎么没有跟着你回来。”
沐挽弓摇摇头:“那孩子,心里有想法。她想继承沐蔺的遗志,去踏遍大周山河。”
这一刻,陆久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对了,我差点忘了。”沐挽弓从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陆久安,“耿凌托我给你的。”
陆久安以为是沐蔺新写的游记,但是拿到手里看见书本那一刻,陆久安心神震动。
这是当初沐蔺第一次出行时,陆久安送给他的徐霞客游记,书本纸页已经泛黄,边角打着卷,一看就知道主人经常拿在手里摩挲翻阅。
翻开书页,里面用笔密密麻麻写满注脚,陆久安透过这些字,仿佛看到了沐蔺挑灯夜读倾尽心血的画面。
沐挽弓道:“耿凌说,沐蔺教会了她读书写字,所以她未来会接替沐蔺写完余下的部分。”
陆久安一步步来到棺木前,把书放在沐蔺身侧。
“身前不释卷,死后亦长伴,还是让沐蔺带着吧。”
徐霞客游记这本书,当初他怕沐蔺看出端倪,所以将两本书拆了重组而成。沐蔺也曾向他质疑过此书是否为两人所著。
现在耿凌接替沐蔺续写,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一语成谶啊。
元月二十,沐蔺封棺下葬,墓地是永曦帝为其而择,沐蔺被敕封羽英侯。
次日,漳州知府,布政使等几名主犯被押送刑场凌迟处死,其余从犯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
沐挽弓回了朱雀营,所有人重新投入自己的政务中,陆久安也好像忘了这件事,不再提起。
几天后,一个晌午,小厮突然给他呈上来一封信。
“哪儿来的?”年底公务繁忙,陆久安刚整理完案卷,疲倦地问。
“驿使说来自漳州。”
信是沐蔺死之前写的,不知道送信的驿使在半道遇到了什么事,导致信件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