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举子齐聚一堂,要争夺那一百多个名额,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陆久安在这样的压力下,也少有的感到一丝紧张。
会试所考项目,分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与乡试大同小异。考完三场,陆久安浑身大汗淋漓,但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当天晚上,隔壁那位吟水来的青年举人邀请他去酒楼共饮,届时还有其他举人赴宴。
会试完后要经过一系列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繁琐的步骤,等到杏榜出来,少不得要挨到一个月后了。
左右无事,索性去会一会这些举人,若是他此番成功登科,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两个未来的同僚。
陆久安想到此,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和这位举人一同前往。
宴会定在晋南最繁华的一间酒楼,这群举人来自天南海北,有老有少,脸上不约而同带上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同聚在大堂内,列肆高谈,好不热闹。
“这次出卷人也不晓得是哪位宗师大儒,难煞我等一干愚人。”
“谁说不是,我自诩四书拟题已经深研熟磨,哪个晓得这次拟了个这么偏的孤经……”
举子众说纷纭,长吁短叹,其中一位高声打断他们:“好不容易考完,就不要再讲这些经史子集了,多煞风景。”
众人哄堂大笑,举杯换盏,转而互相介绍起自己乡籍的风土人情。
这个说我们烟雨江南风景一绝,那个说我们横泽碧海天阔,话题不知不觉偏移到乡试名次上,有人吹嘘,有人追捧。
陆久安在里面年岁最小,格外引人注目,大家免不了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这位小弟又是来自哪方秀土?”
陆久安正拿着筷子捡一道酱汁片鸭吃得津津有味,闻言拱了拱手:“在下来自阆东。”
有个脑袋从人群里探出来:“你可是阆东陆久安?”
陆久安泰然自若道:“正是在下。”
那人嘴角一咧:“竟然真的是你,我观你年岁,就猜到是你了。”
其他人见了,大为不解:“不知其中有什么美事,竟让兄台如此激动。”
那人于有荣光道:“这是我们阆东明珠呐,乡试的解元。”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万分,解元每个省都有,但是这么年轻的解元可不多见,这脸蛋看着粉粉嫩嫩的,还没及冠吧。
众人心思各异,一杯接着一杯的酒水递到陆久安面前来。
陆久安一个头两个大。
陆久安在家人的严苛看管下滴酒未沾,压根不知道自己酒量。况且这递来的酒水里,味道虚虚一闻就辛辣刺鼻,料想烈得很。这一杯下肚,指不定当场就醉了。要是昏睡不醒还好,要是众目睽睽之下出乖露丑……
陆久安委婉辞谢了,以茶代酒,与众人一一碰了杯。
酒楼里热闹非凡。
酒过三旬,这群举子慢慢熟稔起来,开始说起了醉话,空气里的味道混杂难闻。
陆久安吃饱喝足,看着大堂内众人放浪形骸,又见窗外月亮高悬,便起身告退。
夜凉如水,街上行人渐少,偶尔有三两巡夜的佩刀衙差经过。
陆久安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回走去,路过一座拱桥时,陆久安突然驻足,拍着桥上石狮子脑袋,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歌声传出老远,引来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刚才唱的什么词儿?”
陆久安侧头一看,月光下,来人锦衣华服,身上带着一股说不出来雍容华贵,后面跟着一个弓腰垂首的小厮,看不清面目。
“水调歌头。”陆久安脱口而出。
“你作的?”
陆久安思索片刻:“书上看来的,忘了是谁作的了。”
来人低低笑了笑,嗓音华丽醇厚,陆久安问:“你从哪边过来?”
来人指了一个方向,陆久安顺着看过去,发现远处正是自己离开的那座酒楼,不由惊诧道:“你也是同科的举子?”
来人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怎么没在席间看过你,我叫陆久安,你呢?”
“无名小卒,你可以称呼我为……姬策。”
“策者,筹谋也,好名字。”
第229章
两人站在桥头, 望着湖面残月,湖中心的画舫里传来靡靡丝竹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姬策解下腰间悬挂的银质葫芦宝瓶, 后面静候的小厮立马走上前来, 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掏出一个精美的玉杯,姬策倒了一盏, 一口接一口慢慢啄饮。
陆久安余光瞟见了, 心中暗自嗤笑:在外面饮品直接对嘴喝就是了, 还要单独带个杯子, 有够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的。
姬策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直直看着杯子,误以为他嘴馋,扬了扬手中的葫芦宝瓶:“要来一杯吗?”
陆久安客气摆手:“不了。”
“真不尝尝吗?这饮品香甜爽口,正合此夜此景, 换了其他人, 我还舍不得馈赠呢, ”姬策说着, 命身后人重新拿出一盏崭新的杯子,乘上满满一杯递给他,“大周精酿,价值不菲, 可别浪费了。”
陆久安半信半疑抿了一口, 味道确实香甜,带着浓浓的果味,于是端着杯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 陆久安后知后觉尝出一股酒味:“这是酒?”
“自然。”姬策负手而立,“虽然后劲有点大, 不过只此一杯,不碍事。”
陆久安两眼放光,舔了舔嘴巴,意犹未尽道:“没想到酒还挺好喝的嘛。”
“东兰。”姬策吩咐一声,后面的小厮从黑暗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从陆久安手里接过杯子。
小厮的整张脸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陆久安惊奇地发现,这位名叫东兰的小厮面目净白,脸上除了皮肉老皱了些,竟比一般女子生得还要光生。不由生出手来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嘻嘻,滑滑的,没有毛。”
东兰登时吓得哎哟哎哟后退几步,跺着脚尖声道:“这位小公子怎生如此举止无状呀。”
姬策眼神古怪,他转头仔细地盯着陆久安双眼看了半响,见他眼神游离,显然已经醉了。
“这小东西,居然一杯就倒……”
这个事实让姬策一时之间忍俊不禁。
东兰不信:“世上哪有酒量这么浅的人,依奴才看,他分明是装疯卖傻。”
“你可看好了。”姬策眉毛一挑,问道,“陆久安,今年科考,你自认能取得几等?”
陆久安认认真真托腮想了片刻,信心十足道:“论我才学文章,就是谢霍在世也有的一比,要是皇帝眼睛不瞎,高低得给我个一等。”
谢霍是前朝的一个大才子,闻名遐迩。
东兰却吓了一大跳,差点要来捂他嘴巴:“我滴个乖乖,这小公子喝醉酒胡话张口就来,也不怕触怒天威。”
姬策却觉得他十分有趣,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陆久安口无遮拦,什么都说,东兰吓得彻底没了声。
“我说醉了吧。”姬策嘴角噙着一抹笑,“这么一个醉鬼,也不能放任他在街上不管,送他一程吧。”
幸好陆久安醉后还记得临时的住所,东兰好说歹说将他哄上马车,马夫轻“吁”一声,马车缓缓启程。
静谧的夜晚,车轮滚动的声音尤为明显,陆久安在马车里坐不住,翻来覆去的好不安生,闭目养神的姬策掀开眼帘,好脾气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陆久安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掷地有声道:“我要协助当今陛下,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两个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姬策双手搭在膝盖上,不悦道:“难道我大周在你眼里,算不得太平盛世?”
“不够。”陆久安摇动手指,“真正的太平盛世,是仓廪充实,百姓和乐,人人不愁吃穿,个个有书可读的。等到这样的社会建立以后,陛下成了千古名君,我也成了千古名臣。”
姬策眼眸深邃,他定定看了陆久安片刻,突然笑骂道:“大言不惭,这种事情谈何容易。”
“不难的。”陆久安瞥了姬策一眼,仿佛在埋怨他没志气。
“你说不难,古往今来,几千年了,何时出现过这样的盛世。”
陆久安焦急地搅着手指头,信誓旦旦道:“有,有的……”
“那你告诉我,在哪里?”
陆久安嘴唇翕动,越是着急,越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印象中,确实见过这种盛世的。
挣扎间,半空中似乎出现了一道神秘莫测的力量,往他脑袋注入一道灵光,让他陡然之间陷入半梦半醒的境况。
姬策还在看着陆久安,好整以暇地等他回答。
陆久安怔怔转过头来,脸上已经无知无觉地落下两行清泪来:“有的。”
“我就是来自里,我的……我的国家。”
此话一出,原本漫不经心的姬策收敛了神色,东兰惨白着脸,哆哆嗦嗦伏下身子,小心翼翼道:“此人该不会是来自敌国的细作吧。”
姬策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转头一错不错地打量陆久安,见他还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应该是醉酒未醒,迷糊之下,吐了真言。
“你跟我讲讲,你的国家是什么样的?”
陆久安说了第一句,再开口时,已是顺畅自如:“我的国家,曾经是东方一个古老的,富甲一方的贵族,因为一些原因,渐渐破落了。谁都要来踩一脚,谁都要来欺负他,家里人受尽屈辱,家产被强盗土匪争相抢了去。”
“后来呢。”姬策问。
“后来,祖辈不甘受辱,用数百万的血肉击退了列强,然后全国上下齐心协力,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高速发展,一跃成为超级大国,百姓富足,国力强盛,无人胆敢来犯。”
陆久安的语气里满是怀念,他甚至不知道为何怀念。
姬策嗤之以鼻:“若果真如你说的那般,你为何待在大周?你为何不回去?”
陆久安摇摇头。
“回不去了,时间的天堑如何翻越?孔子他老人家能穿过几千年,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吗?”
“你是说……”姬策愣在当场,一时之间,他竟觉得自己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竟听一个醉酒之人说那么久的话。
车轮碾过青石板,缓缓停在陆久安临时租住的宅院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