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产的事在云落传得沸沸扬扬,云落知府自然不能装聋作哑了,隔天便派了人过来,还是之前那几位同知和知事,见了陆久安纳头就拜。
“不知诸位大人到将军府来有何贵干?”
“之前是我们孤陋寡闻了,不知大人良苦用心。”杨同知道,“现在知府大人深感此事福泽百姓,特意派了下官前来讨教,让苑马寺的同差也学习一二,方便管理马政。”
陆久安乐见其成,一口答应下来:“好说。”
陆久安言出必行,接下来,不仅带着知府的一干人马同前去牧民家,教导之时也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随着辗转云落各处,陆久安也看到了韩致口中说的那片西边牧场,相较云落城周边,树木确实要繁茂许多,这会儿雪刚融化,露出霜洗冰清后的枝干,阳光洒下来,落在树丛尖,美不胜收。
可以想象,春天一到,万物复生,草木舒展,这里又将是何等的风光。
陆久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吩咐道:“在此处下马休整吧。”
第239章
女人们席地而坐, 从怀里掏出备好的干粮充饥,胡充递给陆久安一块囊饼,陆久安吃了没两口, 丛林另一侧突然出现十几个壮汉, 扛着斧头进了林间。
陆久安远远看到那些人的装束,心中有了猜想, 放下馕饼, 侧头问:“这些人到此处来干什么?”
胡充还未回话, 杨同知笑呵呵地答:“这是柴禾使雇来的樵夫, 奉命来伐木砍柴,供作城中百姓炭火。”
“伐木砍柴?”陆久安一字一句道,心中咻地串起一股怒火,他慢慢站起来,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杨同知被陆久安冷冷的目光看了一眼, 不明所以, 但观他神色不虞, 也不敢再吃了, 赶紧把干粮往马背的包袱里一放,眼神示意其他人跟上。
陆久安进了林间,不远处传来斧头砍伐的声音,那一声声沉钝而有节奏的击打, 仿佛是这片森林的催命符。
随着深入, 陆久安脸色愈加沉郁,一路上,他已经看到不少光秃秃的树桩, 显然樵夫并非初次造访此地了。
“哗啦啦。”
一棵两尺来宽的大树倒在陆久安面前,林间丛鸟惊飞。
地上裸露的树桩像一个个伤疤, 多得触目惊心,陆久安抚摸一棵树桩的断痕处,问:“云落之前有很多这种树林吧,全都被你们像这样,砍了个一干二净。”
杨同知解释:“没办法啊陆大人,你也知道,云落太冷了,没有柴火烧,百姓挨不下去。”
陆久安冷笑一声。
怪不得在韩致的印象里,云落城曾经还是有几个像这样的树林的,经过这几年的过度樵采,已经消失殆尽。
云落人丁才几何,就算要过冬,寻常百姓家只需断枝残木和一些农作物秸秆便足以,何至于消耗掉成片成片的丛林。
所谓的挨不下去,恐怕是指的没有这些柴火,那些金尊玉贵的权富就洗不成噜浴了吧。
一次噜浴要洗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要要耗费几十斤柴禾,云落小吏位卑薪薄,正好抓住机会,卖炭火给富商,珠积寸累,囤积私银。
长此以往下去,水土流失,就算是森林也会变成荒漠。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其中一个樵夫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行了一个礼,畏手畏脚地站在原地,显得局促不安。
杨同知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询问:“陆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陆久安淡淡道:“以后不可再如此大肆樵采了。”
“这……”杨同知为难:“断了柴禾,不就断了炊火啊。”
还在狡辩!
陆久安怒从中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到现在还想诓骗我,大周朝廷是有明文禁令的吧,需不需要我亲自读给你们听一下!”
杨同知也变了脸色,直起身子冷笑连连:“陆大人,我自称一句下官,不过是看在镇远将军的面子上。容我提醒你一句,你不过是一个监军使,咱们各司其职,各谋其政,井水不犯河水。你要管云落樵采,手未免伸得太长。”
“杨同知难道都不打听一下的吗?”
“打听什么?”
陆久安扯着嘴角嘲讽道:“我乃陛下亲任常极士兼任云落监军使,你说我有没有资格管。”
“常极士!”杨同知骇然,他确实听说过前两年朝廷复任了常极士一职,当时还和知府提过一嘴,没想到居然就是眼前这个他本以为空有其貌的人。
能让陛下起复常极士,能力和手段可见一斑。
杨同知脑门上冷汗直冒,这么久以来,他居然和这样一个人在打交道。
知府大人呢,他又知道多少呢?
“对了。”陆久安突然道,“忘记问了,前些年,我托将军带到云落的红薯,知府大人可还满意?”
“是你!”
那个应平县令!
杨同知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垂下头,再也不复刚才神气。
陆久安回到将军府,刚脱下大氅,胡充抱来一只小狗崽给他。
“哪儿来的?”陆久安问。
胡充道:“之家大人带姑娘们接生过一户百姓家中的羊羔,他们家中狗儿产崽后,特意送来一只,以示感谢。”
陆久安心中一片柔软,这只眼睛湿漉漉的小奶狗,让他想起远在晋南的五谷,他伸出双手把小狗崽抱在怀里。
“韩望卿呢?”
往常这个时候,一听到他的脚步声,韩望卿就哼哼唧唧地找来了。
“在后院扎马步。”胡充道。
“扎马步?”陆久安不可置信,提醒道,“他才刚满三岁!”
胡充点点头:“将军临走前吩咐,小世子到了年纪后,就必须慢慢开始练习。”说着觑了眼他,欲言又止。
陆久安道:“有什么话直接说。”
胡充这才道:“将军还吩咐了,让大人不要管,说是……慈母多败儿。”
陆久安磨了磨后槽牙,阴恻恻道:“就算要练习,也得等再过几年。”
陆久安到后院时,韩望卿已经扎完结束,正哭得小脸通红委屈巴巴,看到他,伸出双手嚷嚷着要抱抱。
陆久安耐心哄着了一阵,直到韩望卿摸到软乎乎的狗崽儿,这才抽抽搭搭的停止了哭泣。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一人一狗就玩得不亦乐乎,陆久安看着韩望卿没心没肺的样子,感慨:本来养尊处优的小世子,现在跟了韩致,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突然,陆久安心中一动,这只小狗的品种瞧着怎么这么眼熟?怎么看着像是牧羊犬。
陆久安不太确定,唤来胡充,问他知不知道母狗长什么样。
胡充当然不知道,不过看陆久安如此上心,当天下午就去了那户赠狗的牧民家,回来之后详细描述了大狗的外貌特征,陆久安确定了,这就是狗中智商担当——边牧。
太不可思议了,大周境内居然出现了边牧!
边牧因为掠食者的天性,擅长追踪驱逐移动体,又因为聪明,轻而易举就能领会人类的指示,只要稍加训练,就能成为牧民的得力帮手。
然而到目前为止,云落的百姓尚未开发出牧羊犬的能力,这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陆久安欣喜若狂,正好韩致旗下那位训练丰登的能人异士奉令驻守在云落,陆久安把小奶狗交给他,让他按照牧羊犬的方式进行训练,若是成功,重重有赏。
前线传来消息,雪拥十二骑已经杀到盘托谷,诛杀挞蛮一万,措木旦劝降三千,其余人仓皇逃窜,韩致直接抛开辎重,以战养战,率轻骑连夜追击。
四月,万物齐发,陆久安发布告示,号召云落城的百姓同他一起植树造林。
百姓拎着铁锹,挑着水桶,在城内干得热火朝天。
“为什么要种树呢?”一群稚子围着陆久安叽叽喳喳地问。
陆久安指着城边一颗合腰粗的大树,循循善诱:“你们知道这颗树长到这么高,需要多少年吗?”
稚子七嘴八舌,有说十年,有说二十年的。
陆久安摇摇头:“这棵树可比你祖父,曾祖父的年纪还要大。想知道它多少岁吗?你们过来。”
一群孩子呼啦啦跟着陆久安来到一截断木前,陆久安道:“看到这上面一圈一圈的纹路没,这叫年轮,年轮多少圈,它就活了多少岁,你们来数一数。”
孩子们支支吾吾没说话,陆久安一拍脑门,对了,应平还未普及教育,这群孩子最多也就扒着手指头数到十。
“大人这个说法真有趣。”胡充自告奋勇,撩起袖子,在诸多孩子的注视下,慢慢数完纹路。
“一百八十七,它有一百八十七岁!”
“是呀。”陆久安轻声道,“你们瞧,这棵大树在这里整整扎根了一百八十多年,才有我们今时今日这么多人,在它的枝干下纳凉。”
稚子们似懂非懂,倒是一旁读过经史子集的士子们听了若有所思。
“历史就是一圈圈的年轮,今日它还是一棵小树苗,几百年以后,它就长成了一颗参天大树,未来的百姓能在这些树下遮风挡雨,都是你们的功劳。我们植树,是为了造福后人。”
……
前线隔三差五会传来消息,战报显示,韩致已经率兵乘胜追击追到了挞蛮圣地,明明捷报连连,陆久安却捏着眉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胡充不明所以:“大人可是身体不适?怎么脸色如此惨白。”
“都说穷寇莫追。”陆久安道,“万一这是挞蛮的诱敌之计怎么办,韩致追那么深,我怕他们中了对方埋伏。”
胡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军用兵如神,屡战屡胜,大人莫要担心。”
陆久安安慰自己:或许是沐蔺和陆起的死让自己有些风声鹤唳了。古代历史上也并非没有这种穷追猛打的攻敌之术,霍去病就曾率兵远征漠北,创造了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丰功伟绩。
然而有一天凌晨,陆久安还缩在被窝里,房门被敲得震天响,陆久安刚一打开,胡充“扑通”一声摔进来,神色慌张,陆久安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陆久安下意识抗拒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个抽身往回走:“别说……”
胡充已经跌跌撞撞跟进来,脱口而出道:“大人。”
“将军……将军阵亡了。”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陆久安头晕目眩,身子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摇摇晃晃几乎跌坐在地,他双臂软塌塌地往柱子上一按,才险险稳住身形。
围绕着陆久安的是尖锐的耳鸣,在巨大的震惊和濒死的哀切反复拉扯中,陆久安几欲呕吐,过了许久,陆久安才逐渐缓过劲来,闭了闭眼,沉声问:“军情无误?”
第240章
胡充双目充血, 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沉痛地把手中的情报高举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