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壶自然是由谢怀凉按照陆久安提出来的思路设计出来的。壶是收购的葫芦和竹子组合制成,因为材质和现代使用的塑料瓶没办法相比,酒的挥发性会导致使用浪费,消毒的液体就换成了醋。
这批志愿者很快就投入工作中,有了他们的加入,从疫情刚出现就奔赴前线工作的衙役得以轮岗休息,很是松了一口气。
按接触程度划分隔离治疗果然起到了显著的效果,传染链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不过确诊病患的用药却没有进展,患者的病情起起伏伏,陆久安为此连续不断写了3分状奏加急上报朝廷,当朝天子如果有心,一定会下旨意派大夫紧随巡抚史之后到达。
有一天下午,陆久安像往日一样前往治疗点视察疫病情况,治疗点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陆久安看到门口立着一副拐杖颇为眼熟,心里涌出不详的预感,忍不住拦下志愿者。
他指着那副拐杖问道:“可是这位死者生前使用过的?”
志愿者工作了这么多天,已经适应了每天有人悄无声息离开的事情,他回忆了一小会儿,老实回答:“这人年轻时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副拐杖确实是他的。”
陆久安手抖到无法自控,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死者的白布掀起来,看到一张形容枯槁白发苍苍的脸,是他!当日那位笑容和蔼的老者。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陆久安心中震痛,只觉得呼吸困难站不住脚。
“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等都是捡来的一条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你,我毫无怨言。”
不久前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经溘然长逝。
这位全力支持他的老人,挨过了饥荒,忍过了长途跋涉,最终没有熬过这场灾难。
“大人,你没事吧?”志愿者见陆久安瞳孔骤缩,脸色苍白,关心地问道。
陆久安两次张了张嘴,都说不出话来,他极缓慢地摆了摆手,扶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大人,大人!”
陆久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耳边回荡着不同的声音,睁着双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眼前放大的脸是陆起。
陆起将陆久安一把背到背上,往石大夫所在之处赶去,一边急行一边焦急地大喊:“石大夫,快来呀,大人......大人突然癔症了。”
“哎哟。”石大夫回头一看,“大人这是怎么了,你慢点慢点。”
几个童子帮忙把陆久安从陆起背上卸下来,石大夫扒开陆久安的瞳孔看了看,又搭上手诊了诊脉,最后用拇指在人中穴狠狠掐下去。
陆久安幽幽转醒,转着脑袋看了一圈,陆起仿佛劫后余生,红着眼眶轻抚陆久安胸口。
“连日积劳,忧思过重。陆大人,你也要好生休息,不要太过担忧啊。”
陆久安失魂落魄:“我失言了,石大夫,我向他们承诺过,不会放弃他们。但是一个个人在我面前死去时,我却无能为力。”
石大夫叹了一口气:“生死有命,照你这样说,老夫才是万死难辞其咎,作为大夫,眼睁睁地看着病人被病痛折磨而死,我专研了那么久,依然对这个疫病束手无策。”
陆久安转了转眼珠子:“石大夫尽力了。”
石大夫问:“听说陆大人已经将疫情奏请朝廷,天子会派太医来应平吗?”
陆久安木然地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来不及的,这些病人等不起。”
石大夫紧抿着嘴角迟疑不决,突然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算了算了,老夫知道眼下或许有一人能拯救这困境。”
陆久安眼睛里慢慢燃起亮光:“石大夫请说,不管是谁,我倾尽所有将他请来。”
石大夫道:“陆大人可记得你曾经提到过的秦技之。”
陆久安的脑袋此刻犹如一团糊浆,他思绪良久,脸上一片空白,石大夫提醒道:“你曾说与我听的噎食的急救之法,你说创立那法子的是一位叫秦技之的后生。”
“是他?他有法子?”秦技之这么年轻,经验丰富的石大夫都黔驴技穷了,莫非此人是什么潜心修行的出世天才?
石大夫摇了摇头:“非也,秦技之有没有法子我不确定,如果他父亲尚在人世的话,一定可以研制出治病方子的。”
陆久安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看到秦技之的时候他是一个为生活所迫无以为继的流民,如果家中真有一位本领了得的父亲,为何抛下一身精湛医术让儿子到工事做这等粗活。
他问道:“为何如此肯定他父亲能行?”
石大夫摸着胡须回忆起往事:“秦家世代杏林,曾经在江州颇有名气,到了秦技之曾祖父那一代,得贵人提拔,举家搬至晋南,听说入宫进了太医院。二十多年前,秦家带着尚在襁褓的麟子回乡祭祖,在江州义诊的时候老夫有幸攀谈一二,那婴孩名讳就是技之,父亲秦昭年纪轻轻官至太医院副使,可见医道高明。”
陆久安喃喃道:“太医院的?那不就是御医吗?”
石大夫叹气:“只是不知道此秦技之是否是彼秦技之了,如果是,就算只从习了他父亲医术一二,应该也难不倒他。秦昭本人在此地的话,更是十拿九稳。”
陆久安目光坚定:“是与不是,看了看登记名册就知道了,谢石大夫为我指明道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要争取抓到手中。”
第046章
陆久安不作耽搁, 几人合力在茫茫字海中寻找那两个名字,这期间陆久安仿佛等待裁决书的罪人,直到陆起兴奋地自椅子上一跃而起, 大声欢呼:“找到了, 秦昭,秦勤, 秦技之, 三个秦姓挨在一块儿的。”
陆久安这才感觉沉重的枷锁被卸下来, 如释重负。
陆久安额头上全是冷汗:“找到就好, 在世就好。”
登记名册记录的基本信息非常齐全,临时分配的住所也一目了然,赵老三自请带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几人暂住的茅草屋。
陆久安环顾简陋的居所,不明白术精岐黄的秦家为何沦落至此。
陆久安正待扣响门扉, 突然见村口步履蹒跚行着两道身影。
他似有所感, 放下敲门的手静静等待, 果然见两道身影愈来愈近, 最后停到他们面前。
这两人看着皆是年过半百的老者,其中一个老汉佝偻着背脊,露出龙钟老态。
另一个老汉从面容来看,年纪显得稍小。不知何故却白发垂项, 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行走携杖,似乎看不见。
驼背的老汉虽然身形枯瘦,一双招子却炯炯有神, 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他搀扶着旁边的同伴询问:“不知几位贵人前来蓬屋所谓何事?”
陆起道:“请问是秦家吗?我与我家公子前来寻人。”
白发老者听了,脑袋往陆久安等人方向偏了偏, 笑呵呵道:“自从回了江州,多久没听到过这句话了,老夫秦勤。”
陆久安朝着他长鞠一躬:“秦公。”
又转向驼背老者:“这位尊称?”
白发老者似乎猜到他们来此地的目的:“他是我们秦家的老管事了,小公子,请回吧。你找错人啦。”
说完也不等陆久安回答,径直推门而入。
陆久安大急,不曾想来此一趟连门都没进就要无功而返。
陆久安如何甘心?趁着门缝尚留一寸,也顾不得礼仪了,卡着手蛮横地挤了进去。
“秦公请留步。”
屋子里闻声走出两位松形鹤骨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秦技之,他看向陆久安,微微皱起清癯的眉头:“陆县令。”
当日与秦小公子因为一场乌龙而相识,不曾想今日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秦勤闻言,又是一笑:“原来贵人是应平县令。”
他扶着老管事的手拾级而上,屋子里传来压在喉咙深处的咳嗽声:“技之,外面来了客人吗?”
陆久安浑身一震,茅草屋内黑黢黢的看不清人影,这道声音是秦昭的吗?
秦勤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来到床沿边:“老大哥,应平县令找你治病来了。”
是秦昭,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陆久安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激动,只感觉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他对着屋内长拜不起:“应平遭遇厄难,恳请秦公出手相助。”
“陆县令请回吧。”
陆久安得了一个如出一辙的答复,并没有灰心丧气:“秦公想来应该知道应平出什么事了吧,你们如今身陷此地,疫病一日不除,这场燎原大火迟早会吞噬整个应平,最终你们也没法独善其身。”
秦技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屋内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那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歇。
“独善其身,不是独善其身啊陆县令,老朽已是泥菩萨过活自身难保了。陆大人,我帮不了你。”
陆久安充耳不闻,垂首立在院中,秦昭不答应,他就一直守在此处,直到他答应为止。
秦昭一直不曾露面,屋内也再没有传来任何响动,双方就这么隔着一堵墙互相僵持着,过了两个时辰,秦技之看到陆久安几人还站在院子里没走,忍不住道:“陆县令你宽厚爱人,以善政闻,技之佩服,不过家父说的没错,我们帮不了你,你执意在此不过是白费时间罢了。”
陆久安固执道:“种子不破土,不知春夏秋冬;江河不东流,不知山川四海,未曾试过,如何知道,你们帮不了我。”
秦昭叹了口气,似乎妥协于陆久安的执着:“技之,将陆大人请进来吧。”
沐蔺寸步不离陆久安,秦技之伸出手挡住他:“家父只邀请了陆县令一人,闲人勿进。”
沐蔺伸手圈住陆久安的腰:“在下不是外人,在下是内人,我对陆大人生死不弃。”
什么时候了,沐蔺怎么还拎不清场合时间,陆久安拍下他的手,恶狠狠地警告了沐蔺一眼,随着秦技之进门。
“不识好歹。”沐蔺咕哝。
房间里光线黑暗,陆久安走进去以后,虚着眼睛适应了两秒,视野才渐渐清晰。
这个原主人的居所实在是清贫难言,家徒四壁。房间面积小的可怜,集厨房客厅卧室于一身,真正意义上的套一。房间内里除了一个瘸腿的破烂桌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墙身由土砖砌筑,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和虫蚁筑巢,已经到处坑坑洼洼,墙壁上只开了一扇窗。房顶用稻草铺就而成,姑且能遮风挡雨。如果冬天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既不采光,也不保暖。
自古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秦小公子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培育出来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居住,人的身体健康很难得到保障。陆久安看到这样的环境,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怎么样说服德高望重的秦太医出手。
直到他看到嘴唇青白缠绵病榻的秦昭。
秦昭久病在床,面色蜡黄,头发干枯,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从温润的面相看出此人年轻时候的风采,他左手微微使力,从病床上坐起来时,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陆久安看出来他用劲的怪异之处,好像......他只用了半边身体来着力。
秦昭对着陆久安点了点头:“是一位身正目清的好儿郎,应平有你,可起死回生也。”
陆久安苦笑:“若秦公不相助,应平想要恢复如初,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那是鲜活的生命,晚辈不敢轻视。”
秦昭偏了偏脑袋,倾斜的嘴角噙着一抹儒雅的笑容:“陆县令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如你所见,老朽身偏不用,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残命,尚能开口说话,只是右边手脚无法使用了。”
陆久安如晴天霹雳,秦昭老先生这是中风了!他不过天命之年,居然得了这个病。
中风者,百病之长,至其变化,各不同焉,严重的全身瘫痪,好一点的半身不遂,而且中风大多是因为脑血管疾病引起的,很难治愈。
陆久安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嘴巴嗫嚅两下,倒是白发苍苍的秦勤心态良好,反过来好言相劝:“陆大人你瞧,咱们秦家瞎的瞎,残的残,实在是力不从心呀。不过咱们两个老头子看得开,无需难过。”
秦勤目不能视,就算家道中落,他也不曾干过粗活,所以一双老手还是如当初一般,就像大富大贵人家保养出来的,未曾饱经风霜,与他满头鹤发一点也不匹配。
他用这样一双手摸到陆久安肩上拍了拍:“我听技之说过你,这个小子愤世嫉俗,对人间百态都颇有怨言,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一两句赞誉。”
秦技之从鼻孔里重重哼声,秦昭无奈地摇摇头,对陆久安歉意一笑:“陆小县令,老朽如今这样,实在没法为人诊断。况且已经十多年不曾行医,早就手生了。”
陆久安道:“至少让晚辈为各位寻一处安闲舒适的地方,滋养身体,这套住所实在不适合你们养病,请随晚辈移步。”
秦勤洒脱一笑,手上微微一个用力,将陆久安推出门外:“无功不受禄。”
沐蔺瞧见陆久安的模样,就知今日白跑了一趟,听了陆久安说的秦昭身体状况,他拨弄着自己指甲,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同情:“所以啊,还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赶紧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