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县令您就拿着吧,这些东西不值钱,代表咱们大家伙的一片心意。”
刘善清目不转睛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百姓脸上的情真意切做不得假,陆久安是真正做到了官民鱼水,不分你我。
等几人走到县衙大门的时候,陆久安和衙差被热情的百姓塞了满怀,手里已经腾不出空余。还是门子见状,去寻了府里的十来个小厮才把东西搬走。
“都是本地的特色,你们捡几个洗干净,端上来给远道而来的大人们尝一尝,其他的送到四个流民点去,就说是当地百姓好心捐赠的。”
陆久安把刘善清请到上座,把水灾以来做的事一一对他进行汇报,搬来案卷账本请他过目。
刘善清一目十行,走马观花看完了所有的账目,其实已经不需要细看了,还有什么比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更为真实呢,刘善清在路上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清晰的判断,再看这些,不过是明面上走一个过场罢了。
少年人一身锐气勃发壮志凌云,却难免因为年轻气盛经验不足,行事有失偏颇。
这个年纪轻轻的探花郎风华正茂之时被贬到偏远之地,非但没有就此失意消沉,反而临危不惧,游刃有余地化解了这一场场对经验老道的人来说都堪称绝境的危机,实在是让人为之惊叹。
刘善清赞许地看了陆久安一眼,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江州这一场劫难,其他县无一不是生灵涂炭死伤惨重,唯有你治理的应平,不仅能济民安人,还有余力收纳其余县逃难而来的灾民。不错,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此事过后,我会实事求是上报皇上,为你请表。”
陆久安得这么高一个评价,甚为惶恐:“刘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在其职谋其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文官武将为人类的生存拼命努力时,大部分的百姓能执着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不就是我们做臣子的,做百姓父母的,为之奋斗的意义吗?”
刘善清眼神震动,被陆久安这随口一句说出来的话戳到了心坎上。世间自称心系苍生悲天悯人的千千万,有此等觉悟和胸襟的人却少之又少。
刘善清久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拍着他的肩膀慈爱地说道:“无怪乎罗进深那小老儿总是念叨着你这个学生,今日一瞧,果真同别的学子天差地别。”
罗进深?陆久安迷迷糊糊地回想,好像是当初乡试时审到他朱卷的罗学士,乡试阅卷人分为三波,考生作答后,由外帘同考官糊名、誊卷,再呈给内帘同考官初审,好的试卷呈给主考官点录。
中举乃是关乎一生的大事,因此承袭至今便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同考官自提为中举者的房师,主考官则为座师。
假如未来在朝廷为官,两方相遇必以师礼拜,当老师的也会提拨一二。
罗进深手上出了一个这么年轻的探花,自然欣喜地自提为陆久安恩师了。
事师如事父,陆久安斟酌着回辞:“老师近来安好?”
提到罗进深,刘善清与他近亲不少:“好得很,我出发的时候,罗老儿还颠颠得跑来我府上,说你非池中之物,一定让我关照好你。你哪用得着关照啊,皇上派来的太医还在路上,你就已经把应平疫情给除了。”
陆久安受之有愧:“下官不敢居功,是另有其人。”
陆久安唤来赵老三,让他将秦昭秦技之二人请出来。刘善清对陆久安口中所说的居功至伟之人也是心存好奇,待看到来人,刘善清一愣:“秦太医?”
秦昭微微一拜:“草民卸下太医一职已经多年,不敢当。”
若说起做官年岁,秦昭比起刘善清更早谋职,秦昭出入宫中之时,刘善清还是小小的承宣布政使司,连进出朝堂侧门的资格都没有。他对秦昭当年的事也是有所耳闻。
陆久安早就料到两人可能相识,对此做了完全的准备,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把乌纱帽摘下来放在案桌上,又取了任命文书端端正正搁在帽子旁边,对着都察院左副督御使兼巡抚使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深拜之礼。
刘善清有些糊涂:“陆县令此举何意?”
陆久安头也不抬,只留一个后脑勺:“下官有罪。”
刘善清奇道:“陆县令何罪之有?”
陆久安端正态度一脸慷慨赴死地自陈道:“下官其罪有三,疫病来势汹汹,下官却在应平寻不到半个能治能平的大夫,此乃无能之罪;听闻秦老先生和令公子怀有救世之才,下官不顾二人的意愿,用仁义和百姓性命强加要挟,道德绑架他们治病,此乃自私之罪;秦老先生和令公子陈述了拒绝的原因,下官明知故犯,此乃罔顾圣意之罪。下官揭帽革职,自请罪罚。”
刘善清扶着短须哈哈大笑,这陆县令真是有意思,句句自呈有罪,字字不离仁义道德。表面上在罗列罪状,实则以退为进,处处辩白。
刘善清笑够了,看着陆久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子:“你啊,打的什么主意我已经明白了,本官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此番疫病,秦太医做的是忠人之事,按理应该功过相抵,我会一同上奏朝廷为他们求情。”
陆久安大喜,捡着好听的话奉承:“刘大人善解人意执法公允,下官佩服。”
刘善清却是在此时脸色一肃:“既然说完表彰的事,那我们该来说说惩罚。郭文在何处?”
郭文浑身剧震,心想果然没有躲过去,他面带苦涩,自队列里走出来:“小人在此。”
“你与江州知府两相勾结,为虎作伥,虽未直接参与军粮劫道一案,却在事后知法犯法,为他人提供方便。现在将你捉拿,日后一同问审。”
刘善清说完,就有随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木枷带在郭文的手上,郭文不由自主看向陆县令,眼带祈求,陆久安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是有大能力的人,本官本来打算日后着重培养你,现在你误入歧途,便在牢狱里好好悔过,重新做人。他日归来,你将看到不一样的应平。”
陆久安本想留巡抚使吃过晚饭,刘善清却摆手回拒:“本巡抚还有其他县衙要走,我先行一步,希望未来有机会我再来之时,能像你所说,看到焕然一新的应平。”
陆久安提着下人洗净准备的一篮子水果送他们到大门:“刘大人,如今县衙清贫,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相送,只有送上百姓的一片心意。”
刘善清便接下这篮子硕大饱满的果子,清风拂袖地离开,等人影快消失再街角时,刘善清突然回身提气大声道:“对了陆县令,忘了告诉你,本官看你粮仓储备不多了,无需担忧,赈粮灾银紧随我其后,明日便至。”
刘善清的到来,不仅解了秦氏的后顾之忧,临走之时还留下一句振奋人心的消息,实乃意外之喜,陆久安表示:
多走几遍也没关系!
第050章
第二日, 赈济如约而至,随着这批物资到达的,还有朝廷遣派的安抚使。
疫情期间因为免费提供粮食, 粮仓已经用了大半, 陆久安正担心熬不过去,现在这批粮食衣物犹如雪中送炭。
随着天气渐冷, 帐篷眼看着无法为百姓保暖, 商铺的修建重新开始启动, 免费发放物资的惠民政策也重新调整为疫情之前的以工代赈。
而陆久安就在这个时候, 向来到应平的百姓发出邀请。
凡是愿意留在应平的百姓,可以无条件持有应平的户籍,同时免赋税徭役两年。
另外鼓励百姓开荒,应平地大物博,很多土地没有得到有效的利用。如果百姓在这期间自己开垦的土地, 可以向当地里正申请, 再由里正层层上报, 县衙派人测量土地面积, 位置,交办完手续,这片土地就可以归那人所有了。
从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来看,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 大周是个以农为本的国家, 先发展农业,百姓吃饱饭才是当务之急。
郭文被抓走之后,陆久安身边一时没有可用之人, 执掌文书的事就暂时落在了陆起头上,他草拟了一份文稿, 先给陆久安过目,陆久安通过以后,再由赵老三这个衙役组长张贴在县城门口。
百姓乃至流民都已经习惯了县城张贴的告示,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应平的告示都象征着好事降临。
所以赵老三刚一退开,围观的人群就蜂拥而至,随后又把告示上的内容奔走相告。
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三个孩子落在后头,他们当日形势所迫,为了保孩子性命,忍痛将家里的稚子抱到街上贱卖,那贵人相中家里年纪最大的女娃,得亏县令阻拦,又得了提点,才留下其他三个孩子,免受骨肉分离之痛。
他们一家子现在都住在流民收纳所,五个人占了两张双层床铺。
白天的时候,孩子可以交由专门负责此事的衙役托管看守,那里聚集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是没了长辈孤苦伶仃的,有些则是像他们一样主动送到此处的,孩子可以免费享用县衙提供的伙食。
两夫妻则放心大胆去工地找点简单的活计,挣点工钱。到了晚上,又去把孩子领回收纳所。
几个孩子最大的也才7周岁,最小的还不满四周岁,懵懵懂懂,只知道凑热闹。周围的人群一惊呼高兴,他们也跟着拍手咯咯的笑。
夫妇从周围的对话听到告示上的内容:“当家的,是走是留,你来做主吧。”
那汉子抱着最小的田石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老家的房子都倒了,咱们就留在应平,我们努力努力,把大闺女赎回来。”
妇人听到此话,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狠狠点了点头:“嗯,咱们辛苦一点,去开垦几亩荒地,在应平重新开始生活。”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不同的家庭,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留在应平,当然也有少部分人舍不得故土,打算在应平做完工,买点过冬的粮食,回家为来年的耕种做准备。
陆久安拿着一累累写满人名的户籍册,兴奋地同韩致咬耳朵:“韩大哥,发了发了,应平来了好多人。再也不是荒芜之地了,还要多亏你当初为我打广告,才拉来那么多人丁。”
陆久安说话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韩致耳朵和颈部,激得韩致眸子里尽是压制不住的火光,他哑声道:“如果不是久安励精图治,人来了也没用,迟早要走。”
陆久安沉浸在计划通的兴奋之情当中,并未察觉到韩致的神情与平日大不相同,他把韩致挤到一旁:“韩大哥,你让一让,我要把这光辉的一幕记下来,这是我应平扬帆起航的起点。”
随着陆久安身体撞过来,韩致只感觉一股蓬勃的热意和暗香袭来,陆久安撞在他身上的力道犹如隔靴搔痒,韩致反手按住陆久安的腰。
陆久安腰上的伤已经好了,被他捉住腰没有痛只有痒,陆久安越步躲开,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质问他做什么。
书房门户大敞,秦技之刚到,撞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门扇嗑在墙上的响亮撞击声打破这一室的旖旎,韩致本就不悦,看到来人是秦技之时,内心更加不爽,他沉着眉头,目光如炬射向秦技之。
“商讨公事,不便会客。”
秦技之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来找久安,与韩将军何干?”
不愧是当过小愤青的人,连镇远将军都敢怼。
陆久安这个大直男,总算察觉到两人隐秘的针锋相对。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本该惺惺相惜才是,怎么刚认识不久,一碰面就剑拔弩张的。
陆久安疑惑不解,用手指扣了扣桌子,拉回两人的视线:“技之兄找我何事?”
秦技之道:“听说久安在应平鼓励流民落户籍,我爹和叔父经过商量,想要留在此地。”
陆久安听到这个话,哪里还有时间去想他们两人之间是如何闹的不快。
应平不仅缺人,而且还缺这种特殊性高级人才,秦氏祖籍在江州,现在朝廷把赈灾物资拨下来,在江州各个县府派发,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势必要回去的。
他正想着用什么措辞来劝秦技之和秦昭他们一家,不想他们竟自愿留在此地,实在是求之不得。
陆久安大为感动,同时意识到,他单单只考虑了拉动更多的人口,怎么不想想,应平一穷二白,普通百姓可能希望头上有个好县令而留下,那些有才能才技术的,只要温饱得到解决,到哪里不都一样,凭什么选择你应平呢?
看来他得学学他原来那个世界的各个省份,为了挽留人才大打出手的一些政策。
陆久安脑袋一转,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尤为吸引人的方法,只是还需秦昭同意合作才行。
陆久安当即拉着秦技之去找他父亲,韩致堂堂镇远大将军,战场上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平日轻易不会喜形于色,此刻被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里,只感觉身体里冒出一股股酸涩与怒意,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都这么待你了久安,我把你放在心上珍而重之,你为何……
为何什么?韩致一时想不出来,他有些迷茫无措,他第一次心悦一个人,只知道把一切好的东西捧在他面前,不想他难过,见不得他受伤,想看他时时刻刻露出明艳动人的笑容。
没有人教他,万一对方视而不见怎么办。
秦昭自从有了轮椅,就不喜欢待在屋子里,他仿佛为了弥补瘫痪在床那几年的时光,一有空闲,就常常自己一个人转动轮子出门感受大自然。
县衙府有一颗500年的银杏树,年深月久地成长在树坛里,见证过斗转星移王朝更迭,迎来送往了一批批县令。
银杏树长得枝繁叶茂,这个季节,正是青黄交替之时,银杏树开始了他一年之中最华丽的篇章,每一片脉络清晰的银杏叶子染成了璀璨的金黄色,黑色的树干在其中若隐若现,交织成初冬最美的画卷。
秦昭坐在轮椅上,清瘦的背影与参天古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若浩瀚无垠的大海里一丛微不足道的浪花。
秦昭闭着眼睛,嘴角挂着静谧的微笑。
陆久安一时之间都不敢出声打破这唯美的画面。
“人有生死,物有无常,一旦经历过劫难,就会感慨生命的可贵,”秦昭睁开双眼:“小友行色匆匆,好像有急事。”
陆久安拱手:“确有要事相商。”
应平的百姓在当天下午,又看到一份新的告示,乃是一份人才招新征集令。
招纳两种人才,一种是有学历型人才的,只要是秀才以上的饱学之士大家鸿儒,凡在应平落户的,都可以享有为期一年的每月补贴,补贴根据身份不同金额不同,秀才300文一个月,依次递增。
另外,这些学历型人才可以享受医疗报销政策,学历型落户人才,只要在指定的地点问诊开方子,所花费的诊断费和处方费用可以到县衙报销一半。
指定的地点当然就是秦昭两父子坐诊的地方,陆久安急冲冲找秦昭决议的就是此事,巡抚使当初答应帮忙陈情当今皇上,现在谕旨还没下,秦昭反而已经安之若固了。
第二种是技术型人才,凡是有技艺傍身的,不拘工艺、丹青、杏林……只要经过考核,颁发应平出具的资格证书,也可享受每月补贴和医疗报销,不同的是,此种人才报销金额是30%,但是有机会被县衙招聘在府上从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