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以分组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队伍前面各站两个领事,一人核对名字工作量,一人兑换粮食。米是粝米,有些颗粒上还沾了没处理掉的皮层,这是以往用来赈灾的粮,现在拿来付工钱。
负责核对名字的领事叫到队长的名字,十人一组的队伍就走上前来,领走各自的粮食。
就像科举张榜,领事手上的工作簿,队伍名字是由名次最末依次递进的方式出现的,相同的工作簿陆久安也有一份,现在正端端正正躺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粗糙的纸张上印着几个手指印,显示已经被翻阅的痕迹。
郭文并没有像陆久安想得那样好大喜功,他只简单讲了一番此次集合的目的,衙役拿着铜锣“邦邦邦”敲了三下,结算工钱就此开始。
“刘吥。”领事喊出第一个队长的名字,也是工作量排名最末的名字。
一队身量不高的人从队伍里鱼贯而出,他们丝毫不以自己干得最少而羞耻,反而面露喜色,团团围在第二个领事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装米的袋子。
“排好队,排成一列。”旁边有衙役用木棍敲了敲地面。
“挖土121担,垒石37框,每人可得6升米。”核对工作量的领事唱道。兑换粮食的领事便舀出6升米,挨个装在青壮的布袋里。
6升米并不多,但是每个拿到米的人都心满意足。
亲眼见到粮食被发放到手里的感触是不一样的,队伍窃窃私语,每一个人都透着几分即将获得成果的迫切与躁动,排在后面的人不断地推攘着前面的人,又被大声呵斥回去。
“丁一牛,挖土132担,垒石38框,每人可得6余1升米。”
......
越到后面的队伍做工越多,得到的粝米也越多,陆久安特别留意了那两队山匪,这群人也只比普通汉子精壮一点,有的甚至矮小如柴,然而面露凶光目射寒星,一看便知他们非良善之辈。
江预抱着双臂,全身的力量压在壁门上,语气沉沉道:“大人,山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恐怕另有所图。”
陆久安懒洋洋地听着外面的报数,像听着一首催眠曲:“江护卫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眼下正缺壮力,只要不生事端,由着他们扮一下良民。”
“奸佞之人,不可不防。”
陆久安揶揄他:“说起这个,江护卫安排的几个人也在队伍里面扮演着”良民”呀,江护卫居安思危,谋事在前,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起一脸不明所以,江预则满脸无奈:“大人莫要笑话在下,这本来就是大人的计划,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陆久安:“那你让这几人除了在其中收集民调,也把这两队盯紧了,见机行事,切莫打草惊蛇。可恶啊,若非来的山匪正好20人编成两队,我非得插一人进去不可。”
“江护卫啊,卧底工作不容易,完事了一定要好好嘉奖。不过我挺好奇的,你就告诉我呗,你安排的那几人都在哪些队伍里面。”
江预被他软磨硬泡的,只能挑起帘子,在工作簿上为他一一指出来,其中三个名字,赫然在前三列。
“哦豁,有眼光啊,随便挑个队伍,就进了三个种子队啊,那你这三个下属赚翻了呀,按照当初说的,卧底期间一切所得皆归个人所有,陆起呀,学着点。”被点名的陆起满脸茫然,努力分辨他话里不断冒出的新鲜词汇。
陆久安这边厢插科打诨,队伍那边兑换粮食已经接近尾声,到这时已经点到排名第三的队伍,队伍里每人能得的粮食高达17升,可够一家人节衣缩食吃上几日了,接下来就是排名第二的乙队。
“谢怀凉,挖土415担,垒石108框,每人可得20升米。”
陆久安首先注意到的是队长过于雅致的名字,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温文经纶,场中突然响起轩然大波,让他思维猛地一滞,这才注意到那不可思议的数字上。
20升米?!足足与丙队拉了整整3升米的差距,之前的队伍最多只有半升米的升降。
谢怀凉所在的队伍在万众瞩目下走上前去领报酬,这无疑是令人震惊的一队,与全员孔武有力的丙队相比,这一队显得多少有点歪瓜裂枣。
陆久安和所有人一样,不可置信得将几人从头打量到脚。
“舞弊!”有人叫道,这声音很快从源头向四周如波浪般展开。
“肃静!”主事示意衙役敲响铜锣,他同样面露疑色,然而他办事老道经验丰富,心知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自乱阵脚,他迅速调整好了面部表情,让领事在现场重新复核。
现场只剩拨算盘的声音,陆久安也饶有兴趣地探出头,但他好奇的不是结果,结果肯定没有改变,也不存在舞弊的可能。
他好奇的只是,这一队到底如何做到在实力相差如此巨大的前提下,取得了另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结果。
领事很快复核完毕,得到的结果与之前分毫不差:“核对无误。”
“核对无误,结算继续。”
队伍依旧吵闹不休,显然对这样的处理不太满意,不患寡而患不均,主事无可奈何,现场吵得沸反盈天,县令大人在旁边的车厢里虎视眈眈的盯着。
没有办法,主事和郭文请示过后,希望乙队能出面化解大家的疑虑。
谢怀凉的外貌和他文艺的名字如出一辙,周身一副风花雪月浸泡下富家子弟的模样,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为了几升大米会来做苦力的人,反而倒像是出来感受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县里那几家富豪乡绅里确实有一家姓谢的大户,但是也没听说过谢怀凉这个名字啊。
谢怀凉本人性格爽利,听了主事的要求丝毫不觉为难,他甚至看起来对现在的状况早有所料,二话不说当场进行了解惑,并在陆久安看来带着一股子现代销售精英的推销精神,滔滔不绝地宣扬起来他手里的工具。
据他介绍,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个工具就是影响他们这次结果的主要因素。
这是两个形状怪异的木质品,它的特殊构造让人可以用少量的力气来做一些耗费体力的劳动,一个是可以把土快速挖到簸箕里,另一个可以便捷的搬运重物。
这哪里来的人才啊!陆久安眼前一亮,简直想拍案叫绝!
这人放到现代,妥妥的物理学家和发明家啊。
陆久安一看,这两个工具就是杠杆定理和定传动比的合理运用,前一个稍微稀疏平常一点,很多人日常的劳作中都多多少少有所涉及,后一个就没那么简单了,是需要人经过认真思考研究后创造的。
然而群众并不买账,在他们眼里,借用其他工具和舞弊并无二致。
陆久安不为所动,干净利落摆起了一言堂,开玩笑,劳动赚钱各凭本事,直接让人宣布成绩作数。
不仅如此,他特别鼓励这种创新型人才,让主事当场给谢怀凉本人送上盖有县令大人印信的嘉奖通令及钱币50文,以滋奖励。
县令大人赏赐的东西,代表着官家给予的荣耀,这下子,哪还有人嚷嚷,皆一脸羡慕地看着谢怀凉,心里面百转千回。
第010章
夺得魁首的是络腮胡邱江一队,大米21升,这一队无人质疑,他们队伍里面每个人展现出来的力量大家都有目共睹。
“大人,看第四个人,最高的那一个。”
“怎么......”剩下的话被陆久安吞了下去,他与那人四目相对。
那个人的眼神,穿过从从人群,像一只锋利的箭矢将他盯在原地,这眼神非常锐利,带着刀光剑影。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他长得非常俊美,衣服下的肌肉随着他一举一动微微鼓动着,烈日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非但没有让他黯然失色,反而为他添上一层不同寻常的魅力。
陆久安的打量非常隐晦,还是让敏锐的韩致轻易察觉到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无论是队伍编制,还是奖惩制度,都让他对这个传说中的探花郎生出了一些好奇和兴趣。
很显然,这是一个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朝廷清官,也是一个体恤百姓造福百姓的父母官。
陆久安从来没有在百姓面前露过脸,但韩致从避暑汤药,竹笼草篦一点点勾画他的形象。
那应该是一个刚正不阿,器宇轩昂的青少年,他有着坚毅的眉眼和板正的臂膀,他怀揣着雄心壮志,从京城跋涉到大周最偏远的江州,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地方施展抱负。
然而直到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韩致微微诧异,他的模样,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子弟,这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心中那个赏罚分明行事果断的县令形象。
就是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做出了兴水利,安民人的事?
韩致静静垂下眼睑,遮住眼底一片流光。
他们眼神的交汇非常短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车厢里,陆久安已经收回了视线,所有人都领了自己应得的粝米,陆久安在慰劳了一番驻守此地的随行大夫后,就不作停留,打马而去。
而怀揣着50文铜钱和通令的谢怀凉,伙同着几个队友兜兜转转来到一座气派的大院前,浑然不觉背后坠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尾巴。那尾巴直看着他们七拐八拐进入旁边一条小巷,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闪身而入,才转身离开。
谢怀凉莆一进入,兜头迎来一阵劲风,他眼疾手快狼狈躲开,定眼一看,地上跪了一排奴仆,谢老头手持一把罗汉尺,正怒目而视。
谢老头名谢岁钱,应平县三大乡绅,谢家占其一,他从20多年前接任了这一家家主。
他的一生顺风顺水,妻妾先后为他诞下三个男丁,一个明珠,也算没有埋没门楣。
长子10岁经商,天资过人,如今已经接管了家里大部分的店铺,次子学富五车,奈何无法静下心来科考,后来醉心寻花问柳,倒是为他添了一个孙子,算是无功无过,幼子......算了别提幼子了。
谢怀凉作为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道路渐渐走歪了,等发现的时候,谢怀凉已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心奔着奇技淫巧去了。
谢岁钱恨铁不成钢得看着小儿子:“老子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需要你带着家丁跑去修河道。你修河道挣得了多少,还没你大哥一根手指头多。”
谢怀凉打蛇上棍,立即奉上一袋子粝米:“20升米,不错吧,这是儿子孝顺您的。”
谢岁钱周身怒气暴涨,谢怀凉见此立即后退一大步,确定退出了他老爹那把杀器之外,才悻悻然道:“爹,你不要如此想,挣大米是次要的,我主要是想试试看我那两件墨家机关功效如何。这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啊,我那两件宝贝用起来真是爽利,还为我博了个榜眼”
“你当是科考呢还榜眼,又怎么样,有个屁用!”
“不能这么讲啊老头儿,县令可是奖励了我50文钱。还有这个,你打开看看。”
谢怀凉自鸣得意的样子让谢岁钱生疑,他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气,不以为然地打开那卷帛书:“这?这?这是什么?”
“那不写着吗?豆大的四个字,能工巧匠。县令大人现场亲笔提赠,致谢怀凉。”
“当真?县令赐的?”
“还能有假,县令大人的印章还没掉呢。”
谢岁钱来来回回辨认了三遍,确实是县令的印信,他蓦然把帛书往儿子怀里一抛,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娘诶,我谢岁钱是造了什么孽啊,以往儿子叛逆是叛逆了点,大家都不知道,反正是关在院子里的,现在好了,丢脸丢到县令那儿去了,那两家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我啊。”
谢岁钱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谢怀凉捧着文书一脸懵逼:“爹,好歹是嘉奖令,你何至于此,县令大人觉得好,那就是好了。郭主簿还传话说了,以后有什么好的新鲜事物,可以直接递到县衙,如果觉得有用,还可以得赏钱呢。”
“你之前不是老抱怨说现在的县令大人自视清高,不好接近,现在好了,你瞌睡来了儿子给你送枕头,你如今要见县令大人,也算师出有名,县令大人总不好拒绝你了。”
谢岁钱经他这么循循善诱,觉得有几分道理,但是他总归是瞧不上小儿子跟工匠一般天天在家专研木头,清斥一声:“你就是跟着你二哥那样子去戏台子多听听戏,我也能睁一只闭一眼,总好过于你这样如此不学无术。”
谢怀凉不堪其扰,无奈献上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杰作,让他爹拿去当“投名状”,才逃过一劫。
他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看着那群被威逼利诱一同去做工的家丁在眼前唉声叹气:“三公子,老爷今日发现了这件事,我们往后还去吗?这挖土真不是人干的啊,公子你何必去受累呢?”
谢怀凉把桌上的一袋子米扔给他们,转而把那张轻飘飘的嘉奖令小心翼翼裹起来,塞到怀里:“小爷我今天高兴,裳你们了,明天继续。”
家丁捡起那袋米,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眼前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终于有人认可他做出来的东西了!谢怀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像打通了沉积已久的任督二脉,整个人通体舒畅。他从记忆深处翻找出自己为数不多记得的词汇:千里马与伯乐,对!他就是那匹千里马,县令官就是他的伯乐!
尾巴离开以后,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小院,江预端坐在石凳上,细细擦着手里的双锏。
尾巴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随后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汇报给了江预。
“大人真知灼见,料事如神,这个谢怀凉果然是乡绅家子。”江预不作耽搁,当即将这则消息传达给陆久安。
“太明显了,不盯他盯谁,想必江护卫心中也有数,其他几队呢?”陆久安相信自己那一瞬间对视的直觉。
“没有异常。”
陆久安点头:“那就暂时不用管了,修补河道也就两个多月的时日,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好不过。”
陆久安后面几次并没有去颁奖现场,河道一事,按照当时的约定,十日一结外,每三十日还有额外的颁奖典礼,结算完之后把前三队伍依次请上台,由郭文亲自颁奖。
奖品虽然不多,但是这个东西总归带着荣誉感的,听说领奖的人当天风光无限,比秀才中举还要激动,着实羡煞了一干人等。
郭文因此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拉了一大波人的好感,见过他的衙差们都说,那几天郭主簿神清气爽,走路都是脚下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