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樊伉反应过来,闳翁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齐流,口称有罪,道:“老奴对不住郎君——”
这些日子靠着给人盘火榻做家具,闳翁着实赚了不少,然而在樊伉面前,依然是那个又老又穷毫无尊严的宫奴,只不过脚上的破草鞋换掉了,换成了一双厚底的布靴子。
樊伉也很郁闷,但身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自然不会把这种意外灾害当成有意的人祸。
“和你没关系,谁也没有料到会下这么大雪啊!”樊伉皱着眉头,心道果然土砖还是不够结实,平时风调雨顺的还行,遇上这种严重的灾害性天气就完全抵挡不住。
要是有水泥就好了。
那玩意结实耐用,还便宜。
小时候他家里做过自制水泥,配方知道,樊伉想着改天他找人试试,看能不能弄出山寨版的水泥出来。
吕媭也跑过来看了一眼垮塌的猪圈,安慰了樊伉两句,就去忙活别的去了。
打发了要以死谢罪的闳翁回去,樊伉开始清点自己的财产。
托了盘火榻的福,他腊月里着实挣了不少,不过值钱的绢布皮子首饰之类的拿到手就转送给吕媭和樊哙,粮食也入了仓,手边剩下的东西着实不多,猪圈里养着的十四头猪算是很大一笔财产。
如今一场大雪,让小有家产的樊伉一下子又直接回到了解放前。
哪怕现在身为一个贵族,挣钱也不容易啊。
樊伉感叹着,将身边剩下的几匹麻布拿了出来,让阿琅拿去全换成醋。
无名的话给他提了个醒。
这年头人们的屋子大多还是住的土屋茅屋,他家的猪圈说实话因为闳翁技术不错,夯得挺结实的,至少比起他入城的时候看到的普通百姓住的屋子显得要结实多了。
连他家的猪圈都垮塌了,外头不少人家的屋子塌的肯定也不少。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虽然现在气温低,但樊伉却一点儿也不敢大意,打算多买点醋在家里熏着。
果然不出他所料,阿琅买醋回来就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栎阳城外民房十室塌了七室,栎阳内史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救灾安置流民事宜。
“郎君可了不得。方才去杂货铺买酰,铺子里的掌柜抱怨,隔壁粮店的粟,已经涨到两万一石了,听说明天还要涨。”阿琅忍不住咋舌。
樊伉:“?!!”
他习惯性地先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平时两万钱能买多少羊多少布,然后得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结论。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粮价居然至少涨了五倍!
而且照阿琅所说,粮价还会持续上涨,这对于刚刚登基的刘邦来说,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他估计刘邦现在可能连睡小老婆的心情都没有了。
“郎君,买这么多酰干什么啊?吃也吃不了这么多。”阿琅显然不关心时事,他更关心的是府里粮食够不够吃,自己会不会饿肚子的事。
对于樊伉买酰这事,他的态度也挺纠结的,觉得这个时候郎君买酰还不如多存点粮更实在。
“你不懂。”樊伉道,“这个酰买了不是用来吃的。”
阿琅更不解了:“不吃买来干什么?”
樊伉还没说什么,边上无名已经一个冷眼瞪了过去:“你话真多!”
无名是樊伉的救命恩人,阿琅知道无名樊府地位很高,吕媭和樊伉都拿他当座上宾。
无名开口斥责,阿琅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顿时脸上的表情讪讪的。
“你把这些酰拿去厨房,交待他们,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每天熬煮几锅酰,每个院子都要煮,匠奴住的仆役房也是如此。不管是谁,从外头回来,都要烧热水沐浴,衣服也要拿热水煮过方才能再穿。渴了烧开水喝,不能喝生水。”樊伉吩咐道。
阿琅满腹疑问地下去了。
傍晚樊哙回来的时候,就闻到府里一股浓浓的酰酸味,酸气冲天的,不由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吕媭有些哭笑不得:“还不是伉儿闹的,非要让家里煮酰,煮得还不少,弄得府里一股酸味儿。问他,说是为了预防春瘟。”
“酰能防春瘟?”樊哙满脸惊讶,“他从哪儿知道的?”
吕媭笑道:“伉儿说是无名公子告诉他的,这孩子也真是爱瞎操心。”
樊哙脸色沉了下来,不说话了。
吕媭和他多年夫妻,一见他的神色便知有事,挥退伺侯的下人,关切问道:“夫郎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军中有甚事?”
樊哙道:“军中无事,倒是城中只怕不会安稳。”
吕媭讶然:“此话怎讲?”
“方才我从郊外大营回来,看到外城民房倒塌了不少。”
吕媭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严重?”
“栎阳城还好,西河上郡的雪还要大,只怕灾情更严重,过两天那边应该有消息传过来。”樊哙说着,吩咐道,“府中还有多少钱粮?”
这些天吕媭一直在忙着整理府库造册,听樊哙问起,立刻道:“家里还有百万钱,粟粮三千五百石。”
樊哙点了点头:“你留心着,我猜过不了几天栎阳内史就要着手安排救灾的事,到时候若是情况严重,府里的粮食你留一部分当府中口粮,其他的都捐出去。”
吕媭有些犹豫。
三千五百石看着不少,其实摊到府上并不多,除去府中诸人一年的口粮,就剩不了多少。若是还要再捐出去,只怕自家都不够吃。
“先把这个难关度地去再说吧。”樊哙也知道她的顾虑,劝道,“今年这么大雪,明年收成定然不错,府中的粮食能撑到秋收就成。”
话虽如此,可偌大一个临武侯府,家中连一粒余粮都没有,总让吕媭难以安心。
果然不出樊哙所料,三日后有消息传来,陇西西河上郡三郡灾情严重,民房十室九塌,三郡郡守无力安置流民,上书朝廷请求赈灾。
当天中午,就有小黄门来樊府宣樊哙入宫议事,樊伉在家里熏酰醋的事便无人计较。
举凡做皇帝的,一怕手下大将作乱,二怕天灾人祸,尤其是刘邦这种刚刚登基的开国皇帝,恨不得能一直风调雨顺下去,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刚登基不到一年,就遇见这么严重的灾情,简直就像是老天都在故意反对似的。
彼时内有众诸侯王各怀心思,外有先秦遗族西楚余孽虎视耽耽,平时没事还要搅风搅雨给人添堵,现在遇上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会不趁机出来兴风作浪?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说法各不相同,但大体意思都是一样的,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汉王无德,汉室天下终非正道,连老天也看不过眼所以天降大雪以示惩罚。
汉王震怒,命麾下北军严查缉捕散布流言造谣者。
一时间栎阳城内越骑缇骑满街走,无论功勋人家还是街头小贩都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平日里闲着无事最喜欢斗鸡走狗惹事生非的纨绔们都安份了许多。
栎阳城内除了缉捕的北军和无家可归的灾民,竟没有一个闲汉,治安竟然难得地呈现出一片安平景象。
在这样一片紧张的气氛之下,无名行刺韩信的事件就如同投入湖中的小石中一般,激起一阵涟漪然后便悄无声息,再无人提起。
樊伉总算是松了口气。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要是一直抓着不放,很容易就从一件小事演变成一件天大的阴谋。
但若是有更严重的事情盖过去,时过境迁,日子一长,大事也能弱化成小事。
就是在这样一片紧张又怪异的气氛中,栎阳内史登门了。
那两天樊伉正好找闳翁商量水泥的事,看到武阜陪着一个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却脸色愁苦的中年人出门。
“此人是谁?”樊伉好奇地问。
阿琅看了一眼,道:“此人是内史罗珠公。”
“内史?栎阳内史?”樊伉诧异道。
阿琅点头:“正是此人。”
樊伉恍然大悟。
怪道当日来栎阳的路上,得知无名要来栎阳寻仇,武阜敢夸下海口,众目睽睽之下要给他走后门。
如今一见,武阜和这什么罗珠果然有交情,而且看样子交情还不错。
“他来干什么?”
阿琅垮着脸有点欲哭无泪:“罗珠公登门求见主君,我一个下仆哪里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樊伉本来就只是随口问一句,也没指望他真的知道,挥退了阿琅,他直接去找吕媭。
才到门口,就听见樊哙和吕媭两口子正在商量开仓送粮赈灾的事。
樊伉这才知道罗珠这是上门哭穷打秋风来了。
第18章 被纨绔
进了门,樊伉才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吕媭满脸怒色,表情十分愤怒:“真是岂有此理!我要进宫找阿姊说理去!”
樊伉悚然一惊,这是咋了?让吕媭生气成这样,还要去宫里朝吕雉告状?
“阿母,出什么事了?”樊伉问得小心翼翼。
“伉儿放心,只要有阿母在,绝不会让外人欺负你的。”吕媭见到他,勉强按捺怒气,安慰他道。
樊伉琢磨着事儿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似乎是跟他有关。
“阿母究竟出了什么事?”樊伉自己也满头雾水,发现他穿过来以后好像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啊,唯一一件算是出格的事情就是窝藏无名,不过想来刘邦现在应该也无暇理会才是。
“有人向栎阳内史告状,说你小小年纪,不思进取,反而仗着身份,私下勒索城中富户,罗珠公刚才过来就是查证此事的。”樊哙内心虽然也很气愤,但涵养过关,勉强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樊伉心想他什么时候勒索城中富户了,他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伉儿放心,阿母这就进宫,为你讨个公道!”吕媭怒容难消,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樊伉直觉地有些不对,生怕吕媭一时脑抽,真的就这样大敕敕地冲进宫里找吕雉告状,连忙一把拦住她,道:“阿母别着急,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去找姨母也不迟。”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是有人看我们樊家不顺眼,想着法儿压我们。”吕媭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
她和樊哙就这么一个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若是有人挑她、的刺儿她可能还不会这么恼怒,可一旦涉及到樊伉,吕媭瞬间就成了护崽的母狮子,完全不讲道理了。
“阿母,我看没那么简单。罗珠公不像是那么没脑子的人绝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上门兴师问罪。”樊伉皱眉思索了一会,转而问樊哙,“罗珠公只来了咱家还是别家也都去了?”
这个樊哙不太清楚,叫来了与罗珠公交好的武阜,一问才知道罗珠公不光来了樊府,藤公留侯家里一个也没放过,最先去的是萧丞相家里。
樊伉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对吕媭道:“阿母你去宫里吧,进了宫也别忙着先找姨母告状,就说我年幼不懂事,贪爱财物,给陛下和姨母丢了脸面,愿意认罚,然后阿母将家里打算拿来捐的粮食送到罗珠公手里就成了。”
吕媭并不蠢,樊伉一说顿时心里也明白了:“伉儿的意思是罗珠上门其实并不是因为你才来的,而是上门要钱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