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宫里头能放话的人,除了他那个超级无敌牛的姨母吕雉之外,还能有谁。
“可是这个人我有用哎。”他有些伤脑筋地道。
无名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微妙,说:“既然有用那就算了,留着吧。”
说着他转头朝那老翁道:“这人要价多少?我们家郎君买了。”
“这……”老翁的脸色有些为难。
一个要死不活的人留着也只是添麻烦,他巴不得有人能接手,可这人是宫里头放了话的,死了就算了,活着的话是要卖去盐井里挖盐的。
挖盐那是什么活计啊?
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任你再强壮的人,去盐井里呆上两年,绝对不成人形。
也不知这人到底得罪了宫中哪位贵人,被人这么折磨。
“你是担心宫里头会责问吧?”一见他的表情无名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说,“放心罢,这事郎君自会去找宫里头的那位说清楚,再说了这人只差一口气了,跟死有什么区别,我们郎君
买回去还不定能活呢,说不好还要多陪一副棺材。”
老翁这才努力睁大一双浑浊的老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樊伉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说:“原来是兴平侯,既然是兴平侯开口,便是宫里也不会说什么,这人既然兴
平侯有用,就让兴平侯带走吧,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樊伉头一次感觉到有一个贵族身份原来也挺有用的,有时候行使一下贵族特权那感觉很微妙。
出门一趟,要找的家臣苗子没找到,倒是挑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背煤少年,樊伉的心情有点复杂。
背煤少年伤得很重,说他只剩一口气真的不是夸张,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伤得那么重,也不好挪动,樊伉见那人样子实在太过凄惨,叫驵会老翁拿了床破被子出来,套了牛车,把席子打开,霎时一股浓厚的体臭味夹着屎尿和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樊伉差点吐
了。
“你们也不给他清理清理。”樊伉拿袖子捂着鼻口,抱怨说。
老翁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解释。
本来就是必死的人,他们也没有费心思,也无人愿意近身伺侯,现下被小郎君嫌弃了。
无名绷着脸,显然心情也不是十分愉快。
“郎君退远些,臭!”他说了一声,和老翁一起将人抬到牛车上,裹上被子,遮了一点气味,味道才不那么难闻。
樊伉一见,说:“去安春坊结帐,要粮食还是钱都随便,可别说我仗势欺人,不把你们驵会的商贾放在眼里。”
老翁连称不敢,又叫自己孙子帮忙驾车,要送樊伉回去。
“不用了,我们自己会驾车。”樊伉看那少年人身体单薄,方才就是他抬不起才将席子掉下来,让他发现背煤少年的,便拒绝了他的好意。
老翁见状,只道贵人嫌弃他们,也不以为意,缩着肩膀立在一旁,看着樊伉和无名上了牛车,驾车离去。
驵会的牛车可不比樊家自用的,没有篷,是个敞的。
牛车上的空间本来就不大,躺了个身长脚长的伤患,樊伉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只得缩在无名身边,不时地扭头瞧着破旧被子里的人。
那被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抱出来的,里头的芦花都快跑光了,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背煤的少年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死了没有。
路上积雪很深,牛车走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十分艰难,樊伉不停地叫无名驾车平稳一点,免得人没到府上先给颠死了。
无名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说:“伤太重了,怕是救不活了。”
难为郎君好心,还将人接回府里,这钱要打水漂了。
外伤只是一方面,最怕的是还有内伤,就算没有内伤,天气这么冷,感染了伤寒也没救了。
“试试看吧。”樊伉心里也没有把握,“佛祖不是曰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佛祖是谁?什么浮屠?”无名问他。
樊伉这才反应过来,西汉这个时候佛法还没有传进来,人们连佛祖和菩萨是什么都不知道。
“佛祖就是圣人,大能耐的圣人。浮屠就是供奉佛祖的塔。”樊伉怕解释不通,说,“神仙们的世界里出现的东西。”
“哦。”无名懂了,“神仙还要贡奉佛祖吗?那岂不是佛祖比神仙还要更厉害?”
语气充满了向往。
“……”樊伉满头黑线,“反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劝人行善的意思,其他的细节就不要细究了。”
无名闻言,一脸的若有所思:“所以郎君现在才会处处行善,对人格外心软吗?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你妹啊!
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是他从小就接受到的教育,长年累月下来,已经刻进了骨血里,想改一时也改不了好不好。
“不过既然把人救了下来,不管能不能活,郎君还是抽空进宫一趟,向人解释清楚才行。”
无名没有明白指出是向谁解释,但樊伉秒懂他说的必然是吕雉。
刘邦已经出征,现在后宫之中自然是后宫之主的皇后吕雉为大,对背煤少年的处置自然也是吕雉的吩咐。
想到刘盈差点在铁匠铺里丧生,樊伉觉得以吕雉的脾气没有当场把这人大切八块喂狗,真的是相当不容易。
其实各种野史小说里说吕雉为人心狠,报复心重什么的,樊伉跟吕雉相识了这么久,反倒觉得吕雉为人挺大度的。
不说别的,就说戚夫人仗着刘邦的宠爱,处处与她为难也就罢了,甚至屡屡挑拨刘邦和刘盈的关系,怂恿刘邦改立太子,还算计着想把吕雉的女儿鲁元公主送到匈奴蛮荒之地和亲,就这
样最后吕雉当权后也没有处死她,也不过是罚她去永春巷舂米。
这在樊伉看来已经很不可思议,要是换了历史上那位武姓的女强人,戚夫人那个时候早不知道被弄死多少次了,可见吕雉的心肠其实还不算狠的,还比较心软,若不是戚夫人后来嘴碎,
做什么《舂歌》背后戳吕雉脊梁骨,挑拨刘盈和吕稚的关系,让吕雉忍无可忍,也不至于落得那个下场。
总而言之,就樊伉观察,他觉得他的这位强人姨母,心狠手辣是有的,但也并不至于像史书上所说的那种狠毒到六亲不认,完全没有一丝良知的地步。
他的观点就是,人在屋檐下,就得要认清形势,该低头的时候还是要低头。
做人不能太作,一作就死翘翘了。
回到樊伉,樊伉忙让人将人抱到屋里,又唤人去请侍医。
不一会儿,侍医就来了。
那是个上了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侍医。
樊伉一见他黑黑的指甲缝就对这人的医术没有任何期待,虽然他很早就对大汉朝的医术不抱希望。
这年头医匠也属于操贱业的人,地位低下,大雪天的被樊伉派人从温暖的被窝里叫醒,来给一个奴隶看伤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三言两语见礼完毕,征得樊伉的许可之后,就伸手揭开被子。
被子一掀,顿时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樊伉有先头的经验,早有准备先一步退到窗边。窗子是半开着的,冷风灌进来,味道倒不是那么浓冽,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先前被熏了
一路,鼻子已经适应了。
别人就没这么好运了,乘光一副简直快要吐出来的表情,一脸菜色。
那个老侍医脸色倒是正常,想是处理过的伤患不少,这种味道时常闻见的缘故。
被子揭开,老侍医一见是个被打得奄奄一息,浑身都是各种狰狞伤口的少年人,脸色便不那么美好了,瞥向樊伉的眼神都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樊伉被看得很郁闷,摸着鼻子说:“你看伤患别看我,还能不能救。”
侍医只粗粗看了一眼,便摇头说:“伤太重了,救不活了。”
樊伉无法,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只得道:“你看着处理吧,不管救不救得活,该做的总得要做。”
侍医见状,心里默叹了口气,将背上背着的医箱放下来,从中取出一把刀子,在炉子上烧红了,就往那人胳膊上戳。
“你干什么?!”樊伉连忙喝了一声,怒道。
“他胳膊上的伤口太深,没有办法止血,如果放着不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侍医被骂得莫名其妙,辩解说。
樊伉听了这解释简直目瞪口呆。
“用烧红的刀子烫伤口止血?你真的是侍医么?不懂医术就别乱来,你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樊伉怒了。
“老奴自垂髫小儿起,就开始学医,如今已有四十多载,自认虽然比不得阳庆公,在外伤上却也有几分见解,他这个伤口放着不管,明天就没救了。”侍医被怀疑职业素养,心中有气,
敢怒不敢言,兀自分辩道,“都传兴平侯年幼聪慧,但在医术见解这方面,想必老奴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此言一出,樊伉还没有什么,乘光倒是第一个生气了。
“呸!我家郎君聪明又能干,你个老奴也敢和我家郎君比!”
侍医也醒悟过来,自知失言,吓得腿一抖,手中的刀子都掉了下来。
“老奴失礼,还望兴平侯勿要见怪。”
樊伉不理他,转而盯着受伤的人不语。
无名双臂抱胸,瞪了这个没眼色的侍医一眼,转而看向樊伉:“郎君可有办法?”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侍医说得没错,有的时候伤口太深,没办法止血,用烧红的烫伤口止血也是军中常用的手段。
樊伉摸着下巴说:“伤得这么重,血都要流干了,你真当我是神仙啊?!”
乘光插嘴道:“郎君可不就跟神仙一样么?”
郎君变的戏法可厉害了,往豆浆里那么滴几滴水就能让豆浆凝成块,更别提大夏天的能将水变成冰了。
老侍医听了樊伉的话,脸上的不忿之色更浓了。
挨了一顿骂,他还以为兴平侯能有什么法子,结果不也一样跟他一样毫无办法吗?
樊伉扫了那个背煤的少年一眼,不大的年纪,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生得浓眉大眼,四肢修长,而此刻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因为受伤太重而瘦得脱了型,嘴唇开裂,脸上一点儿了血色也
没有,死气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死去一般。
这个人他记得,当初雪灾的时候,他和刘盈去城外安置流民时,偶尔会投喂一帮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个少年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仿佛还是领头的,时常见他照顾其他的孩子,见到樊
伉和刘盈,也会拘瑾地行礼。
当初收到的礼物当中,也有他的一份。
在樊伉看来,这是个心性很不错的少年,知恩图报,即使生存的环境那般恶劣,也不见他仗着人高力气大,做些恃强凌弱的事,反而非常照顾身边的小伙伴。
放在现代,妥妥的别人家的好孩子,祖国未来的栋梁。
而现在,这么一个好孩子却因为无意中的一个错误又或者说巧合,就遭遇这样的惨状,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这样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让他死去,实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