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阳羽摇了摇头,在孩子面前坦诚地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因为朋友参加了剿妖之战而感到担心,才显得魂不守舍。多谢二王子关心。”
他原以为阿辛会像其他士兵那样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是太子的军队,我们一定会胜利。”
阿辛只是“唔”了一声。这一年间,他已经大致领略了生命逝去的残酷,略为沉吟,道:“若是他这次能回来,我帮你想办法把你的朋友安排到没那么危险的职务去吧,譬如,做我的侍卫。”
韩阳羽苦涩地笑了笑,还是摇头。
阿辛又问:“不过,你在军营有了朋友啊?”
韩阳羽自己也愣了下。是啊,他交上了几个朋友呢。
阿辛再打量了韩阳羽一番,给出一个天真且离奇的建议:“行军既已开拔,不可能把他调走。要是直接把他带走,他也会成逃兵。但是你若是出现在战场上,把他救下来,却是无碍的。与其在这儿苦恼,不如出发去寻他。
“只是,别影响到时候的阵形就好了。”
韩阳羽脱口而出:“啊?”
阿辛反问:“不对吗?”
韩阳羽震惊之余,冷静下来想了想,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个解决方案。
似乎这是此地凡人们一贯的想法,被那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澹台莲州带的“坏头”。
他就喜欢这样做,与其杞人忧天,不如豁出去拼一把,就算看上去多么地不自量力。
韩阳羽半夜未眠。
为什么是半夜呢?因为他在下半夜时,干脆翻出军营,追大部队去了。
他追了一天,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追到半路,他都没发现行军的痕迹。
邪门了,走哪儿去了?
总不能是半道就人间蒸发了吧?就算是遇见了妖魔,也应该留下点痕迹啊。
夜里,他和衣睡在野外,弄点树枝盖一盖,被冻得直哆嗦。这在军营里的好日子过久了,他都快忘了风餐露宿的凄惨。
倒是第二天,他遇见了几个扶老携幼的百姓,身边配了一个士兵,应该是新来的,年纪看着小,口音也是洛城本地人的口音。
这个士兵不认识他,见了他,还着急地说:“你往那边去干吗?有吃人的怪物。别去,别去。”
哦,原来是半路上还遇见了零散寡居的百姓,分拨人手出来送到安全地方。
这样的话,军队一定还没出事。
韩阳羽道过谢,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溜了,继续往前去。
前方群山万壑连绵不绝,以前飞的时候不觉得多远,用脚来走才知道有多难翻越,糟糕的是,他还是没有找到军队在哪儿。
而最让他不安的是,他总觉得好像有视线在看自己。
他每天都会找个高处,寻找炊烟。
就算隐蔽,也总得生火做饭吧?结果连炊烟都没见到。
在第四日时,韩阳羽没找到凡人的军队,倒是跟一个落单的小妖撞上了。
他被吓了一跳,拔剑将小妖杀了,站在原地惊魂未定,一时间拿不准究竟是要继续深入虎穴,还是打道回府。
忽地,一道寒冽的风从他的颈后擦过。
韩阳羽反应过来,往前扑去躲开,再转身,与澹台莲州打了个照面。
澹台莲州施施然地站在那儿,一袭青衫,身边伴着一只白狼。
此刻,他看上去不像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倒像是一个侠客,看上去是这样地自在。
澹台莲州从容不迫地挽了个剑花,问:“你愣着做什么?”
韩阳羽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要是澹台莲州没出手,那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究竟是哪儿来的视线了。
这两天澹台莲州也在附近吧?
而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韩阳羽说不上是毛骨悚然还是钦佩不已,暗念:澹台莲州虽无法入门修仙,可这一身武艺怕是已经臻至化境了吧。
韩阳羽回过神,缓声问:“……太子怎么在这儿?”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反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韩阳羽将自己想要救朋友的想法如实相告,澹台莲州微微颔首,给他指了个方向:“他们驻军在那边,往前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去找他吧。以你的剑术,想必护着他一个是可以的。路上小心,可别再走神了。”
月光下,澹台莲州长身鹤立,似一丛青竹,手执长剑,比他更像一个剑修。
俄顷,韩阳羽鬼使神差地跟在澹台莲州身后走了。
澹台莲州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回军营。”
韩阳羽:“嗯。”
他随澹台莲州到了一处高坡上。
澹台莲州又攀上了山顶的一棵参天大树,坐在顶端的枝头,那只白狼蹲坐在他身边。
韩阳羽找了另一根树枝,顺着澹台莲州的目光看向大地,没发现什么异常,当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时,他才注意到北面的树林有些许不自然的摇晃,还有妖魔的尖啸声时而传来。
澹台莲州道:“快要开始了。”
韩阳羽没明白:“什么?在哪儿?”
澹台莲州转头看他,眼底映着点点骄傲的光,道:“就在你眼前。”
稀里糊涂的韩阳羽还不等反应过来,恰在澹台莲州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声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冬日森林。
须臾的静止过后,无数的号角声与擂鼓声如拔地而起一般骤然间震撼了山谷,回荡着,直冲云霄。
青、红、皂、白的几色战旗被士兵们高举起,背负着,因为奔跑而更加汹涌的山风将它们猎猎翻飞,自高处看去,似是自萧瑟的冬天中绽出一朵朵微小的花,鲜艳而醒目。
他们的速度极快,像是已经在这里作战了成百上千次一样,行列清晰,每个队伍之间还能够保持住一定的均匀的间距。
所有人嘴里都还喊着口号,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伴随着壮阔的金钲擂鼓,如滔滔巨浪般涌向了猝不及防的妖兵。
他们修士在杀妖时可不会大喊大叫。
韩阳羽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耳朵都要被震痛了一般,喉头干渴,目不转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支军队。
在这一刻,这一千五百人凝聚而成的意志,委实无法让他小觑。
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第93章
旭日将升未升。
天幕一片未褪尽的夜,洇开灰蒙蒙的苍蓝,那些星子明明已经隐去了,却似是从大地上亮起来,反而渐渐地把天幕给照得明彻。
照亮了天际边一道薄而阔的长云,似一把厉刃,劈开了青空,迸射出无数的锋锐的火光点子,溅落在广袤人间。
待韩阳羽定睛仔细来看,便能发现,那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光,而是凡人军队的将士们的刀枪槊戟上映出来的光。
他不是没有参加过讨伐妖魔的小型战役,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讨伐与冲突。
他被震天撼地的声响给晃了一下心神。
稍定须臾后,方才以焦急目光睃巡起军队的每一个,寻找着他的好友。这也使得每一个的脸庞都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亦是一往无前。
那眼神又使得韩阳羽内心巨荡。
这些人真的是那些个血肉之躯、不堪一击的凡人吗?
只是穿上了铠甲,拿上了武器,他们就对这些能生吞活剥他们的妖魔毫无畏惧吗?应当也有人畏惧吧?连他看了都怕呢。
终于,如大海捞针般,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好友,他为之前来、想要搭救的对象。
他怔住了。
韩阳羽的脑海中闪过前几日夜里,好友睡不着,他问为什么,小伙子嬉皮笑脸地说害怕。说完又叹气。
大抵因为这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瞧得格外认真。
那张脸用尘泥抹得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只瞧着前方,似是一团火在燃烧,又像是一支火箭,猝不及防地射过来,刺在他的胸口,将他迄今为止的世界观都撕裂开来。
那是一双眼神何其矛盾的眼睛。
如此恐惧,如此勇敢。
正因为凡人自知弱小,充满了恐惧,所以能够克服恐惧选择战斗才显得难以比拟地勇敢。
正因为是由血肉捏造、伤亡不可复生的凡人,所以以仅此一次的生命发起攻击才显得无与伦比地悲壮。
韩阳羽的视线模糊了一下,他摸了摸眼下,指尖沾着温热的液体。
是眼泪。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哭的。
那一刹那,百感交集。
这两年来,诸多与凡人交往的画面涌现在心头。
被逐出师门之前,他曾说过那么一句冷血无情的话,他说:凡人就像是杂草,死一些又有何干系,死完了,再长就是了。
是啊,凡人正是杂草,他们仍是脆弱的,而他却不再有蔑视凡人的心了。
在他身边。
澹台莲州剑未出鞘,遥遥虚指一下人群中某个方向,道:“谷勇在那儿,你不是说要去救他吗?”
韩阳羽苦笑两声,却说:“他何需我救?他从未讨我相救,从未讨天相救。”
接着又说了句什么。
说罢,却从树上一跃而下,坠落般快,落地很稳,裹着一股红尘滚滚的意气,一头扎进了军队之中,抽剑而出,剑芒骤亮,因穿着同一色的粗布衣裳,迅速地被淹没在了人群里,与旁人并无二致。
澹台莲州听见了他跳下去时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句:“才明白……于天而言,我又何尝不是个凡人。”
澹台莲州举头望去,半边天空已被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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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未进冬,辛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