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好坟墓,将母亲的骨灰与衣冠都下葬以后,阿错发起一场大病,重新高烧起来。
荆玉山与秋露轮流照顾他,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去考虑为什么,大家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劫难,能活下去就活下去吧。
阿错烧得糊涂,反反复复跟他说:“不要救我了,就把我扔在有野狗的地方,让我给野狗吃了吧。”
一忽儿又说,“把我扔进河里吧,叫我葬身鱼腹。
“哈哈哈,身为幽国王子却死无全尸,还侍奉过男人,幽国王族地下有知,也会给他们增添耻辱吧。”
有时,他还会突然冒出一股子力气,抓住荆玉山的手腕,与他说:“你要活下来,荆玉山,活下来,然后把这些丑事都写进史书里,让幽国遗臭万年。”
死亡让他疯狂,他几乎将自己所知的所有幽国王族丑事都吐露出来,毕竟他管了三年幽国王宫内务。还非要荆玉山背下来,逼荆玉山答应以后一定全部写进史书里。
荆玉山无奈:“我是策士,我不是史官,我凭什么要做这些?”
阿错挟恩求报、咄咄逼人地说:“我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我通知你,你说不定就死在宫里了,你应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不是会写字吗?”
秋露却说:“阿错王子,我背下来了,以后我一定找到史官,让他记下来。”
荆玉山好笑地说:“史官记录之前都要考证的,不是谁一张口胡说都会当成正史记下来的。”
秋露:“那我就到处跟人说。”
荆玉山:“那你说不定活不了多久。”
秋露夷然不惧:“反正我本来就应该死在幽国王宫。”
荆玉山啧啧称叹,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不怕死的狠人了,没想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疯。
夜里,荆玉山守着阿错,像是护着一缕摇摇欲灭的火苗不被熄灭,他说:“活下来吧,活下来你自己写史书怎样?
“你为你母亲、为仇恨,活了二十年,接下去为你自己活不好吗?阿错。”
他幽幽叹气:“那天晚上,你究竟为什么会第一个来找我呢?”
阿错好像听见了,好像又没听见,他紧皱眉头,一直在痛苦地喘气,总让人担心他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
第二天。
秋露与荆玉山商量:“要是阿错王子去世了,我打算把自己给卖了换点钱,请您给阿错王子造一个坟墓吧。”
荆玉山摇头:“何必呢?你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我将你手腕上的刺青给剜了吧。幽国灭了,你也可以重新做个自由人。去昭国吧。
“阿错要是死了,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将他遗弃在山野里。”
秋露不解。
荆玉山深有同感地说:“有些人本来就不该被生来世上,既然他想用死无全尸来报复生他的人,那就遂他的心愿吧。”
秋露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却隐隐约约地知道荆玉山也是在说自己,她问:“既如此,先生又为什么要在各国追逐国君,求取名利。”
荆玉山笑说:“我要么死无全尸,要活,就要活得风生水起、富贵荣华!”
阿错听见,眼睫一颤,呼吸似乎变得平稳了许多。
就在这天晚上,昭国的军队来到城外,城守未经一战,望风而降。
荆玉山很快与带队的昭军将士联系上,他带上了阿错和秋露。
阿错得到了救治,身体逐渐好转,竟然又活了过来。
第118章
阿错见到澹台莲州是在一个露水未晞的清晨。
荆玉山来给他送了一碗早饭,问他要不要吃完饭以后一起出去晒晒太阳。
阿错喝着粥,道:“昭军的这豆子粥可真不错。”
荆玉山笑眯眯地说:“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了昭国的洛城,一定要尝尝当地的美食,用肉糜、菜干、蘑菇干还有米粉放在一起熬成羹,鲜美得很。”
提到去昭国,阿错却又不说话了。
虽然现在身处昭军军营,但是他并不想再参与纷争了。
他太累了,几乎死了一场又活回来以后,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以前,杀死幽王就是他的人生目标,实现以后,他陷入莫大的空虚之中,就是活过来了,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里走、该做什么。
像他这样生而有原罪的人,也有资格再世为人,获得幸运吗?
他不知道,也想不通,也不想去知道。
荆玉山背他出去,把他放在一辆空车上,垫了个草枕晒太阳,晚秋的日光并不猛烈,暖洋洋的,阿错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暗暗的红。
肩膀被靠了一下,阿错睁开眼睛,发现是荆玉山睡着了,他心生嫌弃,却也没有打搅。
在这苍茫乱世之中,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难能可贵了。
在幽国王宫,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刻。
有人在边上笑说:“荆相,你怎么在这儿就睡着了?”
荆玉山被叫醒了,睡眼惺忪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太子?!”
太子?昭太子吗?
阿错转过头,他看见一个很寻常的男子,裹着一件赤红色的披风,样式并不算精美,与普通将士差不多,制成宽袖袍子,套在黑银铠甲之外,倒也别有一样俊美。
不,不是一般的俊美。
阿错定睛一看,发现这个男子生得实在是英俊。
幽王好美人,他见过的美丽的男男女女也不计其数了,包括他自己也很美貌,但是澹台莲州却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就像是一棵充满生命力的大树,气质温润包容,所以第一眼他并没有被突兀地惊艳到,看第二眼时,才感觉到这蓬勃又悲悯的美。
荆玉山清醒了:“您找我吧?”
澹台莲州不急不躁地点头:“是啊,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可有空过来说话?”
荆玉山跳下车:“您找个士兵来召我不就好了,何必亲自过来。”
澹台莲州说:“闲不住,出来走走。”
说完,澹台莲州才看向阿错,彬彬有礼地莞尔一笑:“这位是?”
荆玉山还没有把阿错的身份告诉澹台莲州,大抵出于一点私心,这件事他也跟阿错通过气了,要是他不想承认那就不承认,只作为他在路上萍水相逢的朋友也不是不可以的。
毕竟,要是王子阿错在昭太子军营一事若是被曝出,的确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阿错抬了抬手,抱拳示意:“我叫阿错。幽二十三王子。”
澹台莲州:“……”
荆玉山:“!”
现在不管遇见什么是都不会让澹台莲州感到奇怪了,他很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国王子。
心想:哦,荆玉山在信里提起过。
荆玉山介绍过的幽国权贵他看过的都记得,他信任荆玉山,便看了一眼荆玉山,眼神像是在说:这是你的人,你自己安排。
阿错总觉得哪里很古怪,荆玉山又扶他回了帐篷里休息,然后随澹台莲州离开。他目送两人离开,布帘摇晃,一时出神。
阿错自言自语地说:“想到了。”
澹台莲州的态度太像是个普通人了,与荆玉山说话的时候也不像是君臣,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放松舒适。
是跟他截然不同的一国王子。
他们都是王子,怎么相差那么多呢?
还未稳定下来的布帘又被掀开,这次走进来的是秋露,她换了一身装扮。
既不是在幽国王宫中淫亵妖媚、花枝招展的舞女装束,也不是跟他们在路上颠沛流离时故意扮丑、脏不啦唧的装束,她洗干净脸,把头发用粗布裹了,别了树枝作发簪,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麻布衣裳,清净爽利,眉角眉梢也很舒展。
拭去粉黛,素面朝天。
她一进门,见到阿错就笑了一笑,这个笑没有任何的意味,只是她心里高兴,满溢了出来而已,她说:“阿错王子,您今天觉得身体可还好?”
阿错:“方才还去晒太阳了,刚回来。”
秋露:“那就好,送您到这儿,我也放心了。
“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明天昭军要送一批伤病员回昭国养伤,我问了太子殿下,他说我可以随车队一起去昭国。
“您要一起走吗?若是您也要一起走,不如也去问问太子可不可以也带上您。”
阿错想了想,说:“我不走。”
秋露便向他行了一个礼:“那秋露就在这里与您告辞了。”
阿错受了她这一礼,想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王子了,慢一拍地回了一礼,说:“多保重。”
秋露:“保重。”
阿错见她这样飒意道别完了,转身就要走,却又忽地出声叫住她,好奇地问:“你去了昭国打算做什么?”
秋露笑说:“做什么都行,或许,继续跳舞吧。”
阿错愕然,以为她在开玩笑,秋露又稍稍揖身,也不解释,翩然而去,脚步轻快。
天色昏暗时分,荆玉山回来了。
阿错与他讲了秋露要离开的事情,荆玉山并不觉得奇怪,他说:“昭太子擅歌,擅剑舞,上行下效,昭国百姓皆能歌善舞,昭军的战舞尤为一绝,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寓教于乐,还能鼓舞士气。
“前天晚上你没去看,城中晚饭篝火时,有人唱歌跳舞,秋露见了怕是技痒,也忍不住下去随着一起跳了一场。忘了与你说。”
他津津有味地道:“她就穿着粗衣布鞋,在火光与月光中,僛僛醉舞,身姿曼妙,与一位战士一起跳舞,刚柔相济,美得令人心惊。”
阿错没见到,也想象不出来,他只见过秋露作为女奴时献媚的歌舞,美是美,可男人看她跳舞是为了跳舞吗?
阿错说:“秋露走了,就只剩我们两个去见幽国王都被破了。”
荆玉山闻言一滞,他没有附和,却是静静地看了阿错一眼,帐篷里陡然沉默下来,油布很薄,可以听见外面传来的喧哗声,更衬得他们之间的缄默显出诡异。
阿错明白了,平静地说:“你也要走了。昭太子要你办事吗?”
荆玉山颔首:“是我自己要走的,幽国有几位我们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打算帮他去劝降,如此一来,也可以尽量少死一点人。”
阿错:“也是,为了幽王殉国并不值得。”
阿错一声话不说,躺在床上,先是别过头,再转过身去,荆玉山依稀看到他眼角依稀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