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就是两条胡乱绞缠在一起的岔路。
岑云谏睁开眼,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已经脸色煞白,汗如雨下,他说:“我还要再往你的意识海里钻得更深一些,很疼,你得忍一忍。”
澹台莲州轻轻点了下头。
岑云谏凝神,剑气一劈,终于,豁然开朗一般,他看见了澹台莲州所看见的——
尸山血海,烈焰炼狱。
翠羽鸟妖达骨丹抓着澹台莲州,与他喊话:“仙君,你的道侣在我们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被你们抓去的魔将来换。”
他说:“我不可能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与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堕入魔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他。”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的心口裂开,血涌了出来,就此毙命。
他的尸身慢慢变凉,声音却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达骨丹被溅了一脸的血,难以置信地道:“这是你的道侣,你也说杀就杀?”
他抓着失去灵魂后软绵绵的尸体,慌张地想要把人救回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弟弟呢?我弟弟还活着吗?”
岑云谏反问:“我留他活着干什么?”
达骨丹愣了一愣,旋即狂笑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那把他的尸体还给我总可以吧?我用你的道侣的身体来换。”
岑云谏想了想,寒声问道:“你这是在学我们吗?你们妖魔何曾有情意了?”
达骨丹:“情意是什么很高贵的东西吗?”
岑云谏不再答话。
达骨丹意识到了什么:“哦,他的尸身你没有留是吧?是了,你们修士抓住妖魔,永远是剥皮抽筋,铸剑炼丹,我弟弟那么厉害,他身上的哪怕是一根羽毛也有法力呢。哈哈哈哈。”
说罢。
他大喝一声:“小的们!开餐了!这儿有一块好肉,待我细细地分好,赏给你们一块儿吃。”
……
岑云谏站在断崖之沿,看见无数条锁链从崖底延伸出来,长在澹台莲州的意识海中,束缚在灵魂上,要把他给拖下去。
岑云谏想要跳进去看一看,一探究竟。
然后他才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能将灵魂撕裂般的力量猛然袭来,把他推拒了出去,使他猝不及防地被赶出了意识海。
岑云谏的灵识抽离,骤然醒来。
这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记忆。
他看见了,真的是他亲手杀了澹台莲州,之后澹台莲州还被妖魔分食了。
澹台莲州头疼得眼前一黑,朝他的方向倒了过去。
岑云谏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澹台莲州靠了一会儿,手撑在他的肩膀上,重新坐起身来,虚弱地问:“都看到了吧?”
岑云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到了。”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他看到的比自己的记忆还要更多,无奈说:“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怨恨,你我之间早已一笔勾销。我仍然敬重你。”
岑云谏仍没回过神来似的,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又握住了他的手:“等等,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提前觉得头疼起来:“你不是看过了吗?还要看两遍我是怎么死的啊?”
岑云谏急迫而凝重说:“不是,你的魂魄不全,好像少了一魄,让我仔细看看。”
第149章
“少了一魄?”
澹台莲州蒙住了,问:“我不知道啊。我平日里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若是缺魂少魄,不是会变得痴傻吗?你看我哪有变傻?”
岑云谏压抑着焦躁:“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先前才完全没有发现你的魂魄有损……你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觉得头突突地作痛,像是被劈开了以后又合上,如今岑云谏又想再劈开一次,他心有余悸。
虽心有余悸,但又不得不做,澹台莲州忍着痛说:“行,你要看就看。”
岑云谏第二次探入,一进去就感知到他的心音:就算真的少一魄,想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吧,不然不会像这样少了也毫无妨碍,少了就少了罢。
对修士来说,一两年的工夫不过弹指一挥间,十年也没有太长。
只不过他现在还很年轻,才三十岁,十年便占了三分之一,若是再过个几百年,就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他们分开的日子已经快要比相识的日子还要长了。
作为凡人,澹台莲州无法探寻自己的魂魄,岑云谏也是第一次进来看。
岑云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魂魄。
因为没有仙力,所以它看上去比修士要弱小很多,并没有很多澎湃的能量,不掺杂修炼而来的能量,只有人类生命本源的魂魄之力,显得非常清澈,犹如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溪水。
是以,其中所承载的感情也显得纯粹而干净,那是各种各样的爱意。
岑云谏没有见过感情这么充沛的魂魄,光是触碰,他就有心神为之清明的感觉。
他仔细地搜寻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命幽精;又谓为三命,一主命,二主财禄,三主灾衰。
胎光决定人的生死命长。爽灵决定人的智慧多少。幽精决定人的喜爱好恶。
魂为阳,魄为阴。
魂欲人生,魄欲人死。
七魄者,阴邪为鬼,惶贪嫉妒,口是心非,慕恋奢淫,皆从中而来。
然而人之魂魄完整,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否则灵魂失衡,死后将不入轮回,不得安宁,难有来生。
澹台莲州七魄之中,主慕恋奢淫的一魄不见了。
要毁灭一个人的魂魄对于岑云谏来说并不算难,要毫无痕迹地抽走却很难,当今世上,谁能有这样的手笔?
岑云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他退出了澹台莲州的神识海,沉思起来,低声喃喃:“是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事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接住了瘫软下来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没听清:“什么?”
岑云谏:“没什么。”他想了想:“我只是在想,你少了一魄,是不是在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所以你性情大变,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这说不定与魔皇出世亦有关联……”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地说:“我什么时候性情大变了?只是不喜欢你了,也不能叫作性情大变吧?”
岑云谏脸色未变,反而更加冷冰冰了,他说:“我是在说正事。你当时的确是一夕之间就待我大不相同了,不是吗?早知那时我就调查你的魂魄了,也不至于拖了十年。”
澹台莲州看着他,怔了下,问:“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少了一魄所以才不喜欢你了?”
岑云谏笃定地点头:“是,慕恋奢淫那一魄没了。”
澹台莲州反射性地问:“你要帮我找回这一魄吗?找回来的话,我就会又喜欢你了?”
澹台莲州说不上十分嫌弃厌恶,但多少带了点排斥。
岑云谏皱眉:“你是不想要吗?没有完整魂魄你就会不入轮回。”
澹台莲州想了下,用一双明净的眸子望住他,说:“好,你神通广大,还得劳烦你想办法。要是能找回来的话,还是找回来吧。可我觉得,就算找回来了,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岑云谏也望着他,硬生生地换了话引子:“你知道你能再世为人是因为什么吗?”
澹台莲州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死了,再醒过来,就到了那一天。”
岑云谏:“那一世,一直到你三十岁,修真界都发生了什么?”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岑云谏时不时地回一句,和这一世发生的差不多,只是迟了很多。
这一世所有事都提前了,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原本到澹台莲州死时,他都没有杀了长老们,独占昆仑。
澹台莲州:“我那时没去过凡间,你也不与我说,我没地方打听,也不知道凡间是个什么情形,所以无从对比。你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岑云谏:“没。”
澹台莲州沉默:“……”再沉默:“……”
沉默不下去了,他看向庄严肃穆的岑云谏问道:“你就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一下吗?”
岑云谏:“什么?”
澹台莲州:“比如,‘对不起’什么的,你杀了我欸!”
岑云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愧疚之情,他有条有理地说:“我且不知这段回忆是真是假。这是捏造的也未可知。再世重生一术闻所未闻,是否真实存在呢?”
“即便是真的,那段记忆里,‘我’所说的话,也并非……”说到这里,岑云谏猛地制住自己蔓延的思绪,掐住话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还不至于无知到不会意识到这番想法会惹得澹台莲州不快,正是仙凡结盟之际,万不能生出更多的嫌隙。
澹台莲州用并不感到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感叹道:“其实我早就想到你会是这种想法了,所以我才懒得问你。你看,你还问为什么我不跟你说清楚了再下山,跟你说了,也不过是平白无故地受气。”
他竟笑了起来:“不对,也没有受气。方才你说之前,我就在心里跟自己打赌你会这么说,果然跟我所设想的差不多,我赢了,哈哈。”
澹台莲州的笑声落入岑云谏的耳中,让他觉得心上微微地作痛,他也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是不再反驳,默默地听着,道:“让你不快了,对不起。”
澹台莲州把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勉强地重新坐起身来,轻飘飘地说:“行,我接受了。”
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不出释然,也看不出执着,他只是单纯地没放在心上,不在意了。
岑云谏认真地说:“换成这一世,我肯定会救你的。”
澹台莲州说:“因为这一世我是凡间的国君,是能够帮助你用国运来滋养灵石、助你统一仙界的人,我变成有价值的了,所以你会想办法救我。”
岑云谏噎住,却没有反驳。
窗外天光熹微。
快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