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谏每天赴约,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面对的是怎样的澹台莲州。
在又一次被假澹台莲州杀却没有死,沾了一身血回来之后,岑云谏忍不住隔着水岸问小女孩:“他杀不死我吗?”
小女孩说:“杀不死,要是杀得死我就死了,不用被封印在这里。而且,假如你被杀死了,无非也是让仙界失去魔种,下次魔种再出现,就是在真的妖魔里复生。所以他们情愿把魔种放在选中的人身上。”
她劝岑云谏说:“我看你就别折腾了,什么天下大义,都是狗屁,昆仑当你是个人形器皿,你又何必为昆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昆仑配吗?”
她张开双手,狷狂疯癫地笑起来,转了几圈,说:“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空间是无尽的,时间是无尽的,你能得到的爱也是无尽的,你的爱人每天都会变成一个新的,他会陪着你,他再也不会怨恨你、仇视你甚至想要杀死你,他会安静温柔地陪在你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问彼此的名字。
岑云谏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岑云谏的名字。
岑云谏:“可那不是真的他。”
她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你我都是仙君,你在我面前装样子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也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尽的地方才能装下我们无尽的欲望,这里正合适,不是吗?”
岑云谏反驳:“可修道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断绝凡尘的欲望吗?”
她止住了笑意:“你还是没想通啊。你以为我们与凡人的区别是什么?是失去了凡尘的欲望吗?哈哈哈哈,我觉得正好相反,是我们的欲望太多太多了,多到肉体凡胎承载不住我们的欲望,我们将对凡尘的欲望转化为了对升仙的欲望。我们修道就是为了求长生,无欲的人无求,有欲才有求,没有无尽的欲望,又怎会渴望无尽的长生?”
她几近刻薄地说:“你就别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断绝欲望了,作仙君的,本来就是比寻常修真者有更多欲望的人,每一个都是。你明明什么都想要吧?要是你像你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你成什么亲,你还想要统一整个修真界。这位仙君,清醒一点,看一看吧,你的野心大得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了。”
岑云谏无法反驳,因为他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所以才跟澹台莲州成了亲。
那时候,要是他没跟澹台莲州成亲,放澹台莲州下山,和他没有亲密关系,澹台莲州就不会死。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心。
他只是……只是一直不想承认而已。
她好奇地问:“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将妖魔彻底灭绝?”
他所求的……?
岑云谏沉思。
他出生就父母双亡,长老们跟他说是妖魔杀害了他的父母,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份仇恨,要向妖魔报仇。
那他呢?
他真的恨吗?
他压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爱,又何来的恨。不过是觉得在逻辑上是应该报仇。
岑云谏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曾经与澹台莲州提起过这个问题。
澹台莲州挠挠头:“我们要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是一件好事啊,多好啊。”
他问:“是吗?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这还需要理由吗?对小孩子来说,正义是当然的啊。”
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记起来过了。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早已忘却了。
他成了一个麻木的标准的仙君。
他说:“我想创造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万物生灵都能和平存在的世界。”
小女孩听傻了眼,嘲笑起他来:“哈哈哈哈哈,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说自己要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你在开什么玩笑?”
是啊。
他在开什么玩笑?
岑云谏恍然醒悟,他以为自己是来到黄金台才入魔的,其实他早就入魔了吧。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呢?
是在他清洗昆仑,杀了所有大长老的时候。
是在他为了一统仙界,对各门派赶尽杀绝的时候。
是在他对自己的弟子毫不留情的时候。
是在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可以斩钉截铁地杀死的时候。
在那些时候,他就已经入魔了。
岑云谏在袖中握紧手,说:“我只剩下这个了,我没有别的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他又活不过来了。那你们呢?你们这些以前的仙君呢?你就不想要和平吗?”
小女孩说:“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去想。再者说了,这天地间哪儿来的正邪之分,不过是我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强加的罢了,你如今成了妖魔,你觉得作为妖魔杀仙杀人有错吗?没有错。与其虚假地压抑自己的欲望,还不如痛快地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天塌了便塌了,与我何干?”
岑云谏:“只要我的本心还是仙,就不是魔,就不会走完入魔的最后一步。”
小女孩嗤笑道:“是吗?这位仙君,你的本心真的还是仙吗?”
眨眼间。
小女孩闪现到他的面前,仅一步之遥,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好笑地问:“你在每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想的究竟是你入魔了活该被仙道诛杀,还是你爱着他,对他问心有愧呢?”
是“澹台莲州”又出现了。
他等了半天,终于出现了,岑云谏下意识地有几分欢喜。
即使是被澹台莲州杀死也没关系,即使他已经被澹台莲州杀了一百多遍,但他在看见澹台莲州时还是会欢喜。
岑云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却愣住了。
今天的澹台莲州和昨天的又不一样,这是年幼时的澹台莲州,他们刚遇见时的样子。
七岁的小莲州向他蹦蹦跳跳地小跑而来,雀跃地问:“小木头,小木头,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好想你啊。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岑云谏回过神,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也缩小了,变成了七岁孩童的身形。
他向小莲州跑去,他说:“我也很想你。”
然而,在最后一步的距离,小莲州拿出了那把练习用的桃木小剑,朝他劈来。
岑云谏怔了一怔,没有躲开,他以为这一剑伤不到他。
可他料错了。
……
江岚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了。
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修士,用了多么厉害的法器,施展了多么厉害的法术都没办法伤到入魔的仙君的一根头发。
她突发奇想用了澹台莲州留下的一把小剑,这一把普普通通、没有法力、甚至没有剑锋的孩童用的桃木剑似乎真真切切地刺破了仙魔界至高存在之人的心脏。
岑云谏流血了。
他或许终于可以开始死去了。
第176章
岑云谏的心口流出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他闭上双眼,任由对方伤害,一刀一刀,一剑一剑,静默地忍受着痛苦。
小女孩看热闹地对他说:“你真的不反抗吗?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被杀死了哦。
“不疼吗?看着都疼。
“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何必为了昆仑这样执着?
“昆仑把你当成棋子,你又何必为昆仑而自我牺牲?”
岑云谏一应不答。
只是像石雕一样,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承受伤害,就算他这个仙魔之躯再强一定也有极限,迟早会被杀死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他会死吗?
会死吧。
还是死了更好。
对心高气傲了八百多年的岑云谏来说,比起成为妖魔,他情愿去死。
但是,死有用吗?
要是真的如前任仙君所说的,他死了以后,魔种复生在妖魔之中。他能任仙界打杀,后者能吗?
肯定不能。
也不知道是忍耐了多久的疼痛,他听见了澹台莲州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睛。
他身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前方有微微的光,十八岁的澹台莲州站在光中,他想要出声跟澹台莲州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澹台莲州跪了下来,跪在噬心劫的阵法之中,说:“上天,请你救一救岑云谏吧。他是要拯救万物苍生的人,他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形状不清的光团凭空出现,落在澹台莲州的面前,幻化着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人,有的不像人,变幻的同时也在试着发出不同的声音,最后才变作了人形,稍微稳定下来。
岑云谏定睛一看,这个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竟然变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外表。
澹台莲州微微红了眼眶,看着眼前的人说:“你是天道吗?”
那与岑云谏容貌一样的诡异存在说:“或、许、是。”
他说得很慢,吐字笨拙生疏,一字一顿,像是一个才学说话的小孩,懵懵懂懂,声音毫无感情,充满迷惑。
澹台莲州问:“天道啊,究竟要怎样才能救岑云谏?”
化作岑云谏外貌的天道用一双无神不聚焦的眼睛盯着他:“要、付、出、代、价。”
澹台莲州仰起头,急迫地说:“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