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不再称岑云谏为“仙君”。
如今人人都知道,上一任钧天仙君入了魔,徘徊在黄金台,死不去,也叫不醒。
从此,仙界仙君的位置也明确地空了出来,这一悬就又是十年。
昆仑在黄金台设置了封印,起码不让他逃出来为祸人间,再伺机寻找是否能有办法清理门户。
十年对于昆仑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江岚在众弟子的一致推举之下作了新一任的昆仑掌门,尽管她的修为并不算是门派里最高的,但是却是最能服众的。
最重要的是,她为昆仑立下了大功,甚至还伤到过入魔的岑云谏。
上回,江岚虽伤了岑云谏,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到昆仑休养了好几年也不怎么见好。
她选好了下一任的仙君,不像以前一样总是从年轻弟子里选天资最好的人,而是选了一位一起支撑昆仑的师弟。
毕竟,现今昆仑的掌门早就不是什么香饽饽了,比起支起这么大的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还不如离开师门,悠闲自在,除了他们几个老东西对昆仑仍怀有深厚情谊,谁还会无怨无悔地投入到其中?
鼎盛时,昆仑占了天下九成九的灵脉,如今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招募来的弟子也大不如前,哪还能找到如岑云谏一样千年万年难得一见的弟子。
现在的昆仑早已是日薄西山,不复往日。
就这情形,怎么指望小弟子们能杀了岑云谏?
还不如就把他一直封印着算了。
江岚想:除非突然天降一个惊世奇才,还得修炼上起码三五百年,才能看能不能与岑云谏一敌。
她已经等不到了。
在岑云谏的昆仑洞府天南小筑中,有一处禁制重重的秘地。
众所周知,岑云谏并没有给自己敛财集宝,他的洞府很寒酸,都是些凡间之物,用处仅仅是作为护身符,不至于被他杀死。
所以,这处秘地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江岚用了十年才终于解开了禁制。
她与弟子们一进去便被珍宝的华光给晃了晃眼。
这是一个约三楹的洞府,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挂了灯,灯芯是东海至宝的夜明珠,可亮照千年不灭。
夜明珠幽幽的光落在室内,让他们看清了,这里被布置成凡人国君寝宫的样子,西角有一张幔帐垂掩的床。
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这张床竟然是用整块上等灵石雕琢而成的,要是在这样的床上修炼应当能让修为夜夜长进。
且不说这么大块完整美丽的灵石难以一得,就算得了,只是拿来做床未免也太可惜太奢侈了。
床帐后若隐若现能看到人影。
小徒弟战战兢兢地问:“师父,里面好像有个人……不,是尸体吧?”
他问:“是不是那个澹台莲州?”
不光是江岚,全昆仑都知道岑云谏是因为澹台莲州这个人而入魔的。
澹台莲州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江岚走到床前,深吸一口气,说:“应当是吧。”
话音落下,她揭开了床帐。
小徒弟嗅到了一阵阵花香,心惊胆战,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他听见师父江岚心情极为复杂地说:“岑云谏这人,不藏奇珍异宝,却藏着这个凡人,竟然在八百年来,瞒住了所有人。”
小徒弟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顿时被自己的所见给惊住了。
华绸锦缎之中躺着个极美的男子,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去了,安详地躺着,皮肤泛着白玉般无机质的光泽,美则美矣,没有生气。
这是一具尸体。
小徒弟惊艳地低低呼出声:“他好美啊,真的只是个凡人吗?”
江岚:“是啊。他只是个凡人。”
在澹台莲州的心口长着一朵浅绿色的莲花。
小徒弟认出来了:“我知道,这是佛宗的至宝,一莲托生。岑云谏将自己的灵气送给了这具尸体吗?不对啊,师父您不是说澹台莲州死无全尸吗?”
江岚微微点头:“是啊,这大概只是岑云谏再造的一具身体。”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澹台莲州的脸颊,与活人的无异,柔软温暖。
小徒弟发现师父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抬起头,看见江岚双目盈泪,已是泫然欲泣。
上次她见澹台莲州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转头几百年她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
岑云谏知道自己在发疯。
一天之内,他会有大约一刻的时间是平静的,这时他会去找小女孩:“仙君,要是能杀,便杀了我吧?”
“可别这么叫我。”小女孩说,“我说了,我也是魔皇。再说了。要是能杀,我早死了,我还在等你来才能死呢。”
岑云谏:“……什么意思?”
小女孩所在的湖泊已经越来越小。
小女孩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意思就是,世上只能有一个仙君,也只能有一个魔皇,你入魔越深,我离死期就越近一步。”
她眼神平静,对身边的傀儡男子说:“师父,夜柏终于要死掉了,这下你开心了吗?”
乾渊真人并不回答她。
她牵着男子,踏出了小船,抱着对方,一起纵身跳入了脚下的深渊之中。
消失不见。
这时,一滴水落在了岑云谏的额头上。
他抬起头,看到血红的雨滴纷纷落向大地。
他终于走到了船上,在船头坐下。
岁月还很漫长,没有尽头,他要在这里等待下一位仙君吗?
还是等待下一个澹台莲州?
岑云谏垂下眼睫,闭上双眼,将自己的意识沉入一片黑暗。
无所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点声响吵醒,再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他看见了澹台莲州。
但这次的澹台莲州不是“活着的”,而是“死去的”。
澹台莲州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几步之外。
岑云谏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真的澹台莲州。
是他藏在家里的澹台莲州。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澹台莲州的跟前,跪坐下来,把澹台莲州抱在了怀里。
一切都平息了下来。
血雨停了。
岑云谏看见了澹台莲州,看见了从怪物变回人形的自己,看见了带领着昆仑弟子的江岚。
江岚对他说:“岑云谏,你入魔五十年,终于醒了。”
第178章
岑云谏环顾四周,昆仑弟子们一个个紧张地握着剑,摆成剑阵,将他围在中心,警惕着他,随时准备好要将他诛杀。
当岑云谏回过头要跟江岚说话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他似乎是恢复神志后的第一句话。
岑云谏:“这北斗七星阵不全,西边漏了两个人。”
江岚:“……”
岑云谏:“再者说了,这个阵法用来对付我一定不够。”
江岚说:“如今昆仑没剩下多少弟子,能勉强凑个阵法出来都已经不错了。”
此言一出,岑云谏想起来,昆仑的弟子大部分都被他给杀了,他的昆仑已经毁了,如今的昆仑不再是他的昆仑。
他顿时神情黯然,眸中红光闪烁了下,如安抚可能要暴走的情绪般,他抱紧了澹台莲州,垂首落寞地说:“大家都死了吗?被我给杀了。把他们的尸骨带回昆仑好生安葬吧。”
岑云谏很平静,身上的戾气、杀气都不见了,应当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要不是亲眼看到他在这儿,几乎都察觉不出他的存在。
江岚:“那你呢?岑云谏——或者说,仙君,前任仙君,你为什么会入魔?你杀害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理应偿还自己犯下的这血海滔天的罪孽。”
岑云谏低下头,看着怀中澹台莲州的容颜,与朝思暮想的一模一样。
澹台莲州好像只是睡着了,躺在自己的怀里,他的皮肤、发丝看上去仍然是有光泽的,可是他知道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也知道澹台莲州的灵魂现在何处。
即便他用了八百年来否认自己爱澹台莲州,结果还是做不到。
他就是爱着这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凡人呢?换作其他人在他的幼时出场也会一样吗?还是无论怎样,他爱上的都会是澹台莲州?
他不知道。
众人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是一齐看着他,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为怀中的尸体整理发丝。
此时此刻的岑云谏看上去一点也不疯了,尽管他满身脏污、披头散发、仪容不整,但他们似乎也能够想象出前辈们所说的仙君那与日月争辉的风姿。
岑云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澹台莲州,平和地说:“在我出生一百年前,昆仑长老们得到一个预言,预言说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将会出生一个不平凡的人,这个人能够拯救苍生、斩妖除魔、行侠仗义。
“——过去的八百多年,我都以为我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