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那座被烧成灰烬的琉璃屋,转过头,问:“你究竟要跟我到何时?仙君。”
岑云谏:“我现在不是仙君了。”
澹台莲州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睛:“你是,你骨子就是,你生来就是,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昆仑。”
话音仿似随风落在湖面上,推动了一丝涟漪。
他们明明都站在湖边,岑云谏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那一片困了他五十年的虚无之地,永远无法接近澹台莲州。
或许只是静默几息,对他来说,却是跨过了两辈子:“我杀了你,也毁了昆仑。”
第197章
澹台莲州低下头,湖面上波光粼粼,交织缀着遥遥闪烁的灯火和从夜空中洒落下来的月光。他看见自己与岑云谏在水中的倒影,明明还错着两步,看上去却好像是并肩而立的似的。
他没回头,水中岑云谏的倒影模糊,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知道我错了,也知道是哪里错了,我错了太多年,这么短的时间里无法全部改过来,有时总会旧病复发,又变得一意孤行,这是我的不是,抱歉。”
澹台莲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正因为他不恨也不爱岑云谏,反而能够轻易地做出让步,他慢吞吞转过身,看着岑云谏的脸,道:“我也有不是。明知道你是这个性子,我还异想天开提出那样的建议。抱歉。”又问,“你总说我们要齐心协力。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却一直不肯仔细告诉我,这让我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信你。岑云谏,我不再是那个昆仑山上十八岁的澹台莲州了。你老了,我的心也早就不年轻了。你不信我,我怎么信你?”
岑云谏:“我信你的,我若是不信你,为什么要下山?”
澹台莲州发出一声难以理解的呵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兴许是你的疯病没有好。兴许是你觉得我一个凡人的离开让你的自尊心受挫,你的自尊心多高啊,比天还高,想放下都放不下。你一直接受不了我不爱你。——我是真的不想这样直白地跟你说,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尴尬。我不想要说那些缠缠绵绵的儿女情长,我没那个时间。我看你要不也不要执着于放下身段了,既然放不下,不如承认自己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一而终。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管不着。你几百年后要成魔就成魔,跟我有什么干系?到那时我都是一堆枯骨了。我又见不得,那是八百年后的人要想的事,我哪管得着?”
岑云谏才压抑下去的烦躁又升腾了起来:“怎么和你没关系?与你大有干系。”
话没说完,就被澹台莲州打断:“哈?和我有什么干系?还大有干系?哦,我被妖魔吃了,大抵连骨头都没剩下,没有枯骨。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干系?你到底是为什么入魔的?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在八百年后做了错事,难道还能怪到我头上来不成?”
“不是怪你……”岑云谏不知该从何说起,“八百年后的你没有死透。”
澹台莲州像是断弦似的猝然噤声,错愕:“……”
“不可能吧?我都看见自己被吃了,怎么可能没死透。”
岑云谏的眸中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痛楚:“我找到了你的部分尸骨,用佛宗的秘法重塑了你的肉身,又用了招魂幡,我原本以为……以为是能够将你复活的。试了八百年,一直没有成功。”
澹台莲州怔了怔:“……那难道还要我谢谢你不成?”
岑云谏答:“不用谢。我也不是特意救你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又茫然了起来,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你的尸骨我没有特意去找。”停顿,又摇头,“不,我没有去找。我一直没去找。是一百年后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发现了,献给了我,问我要如何处置。我……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只是又舍不得销魂,你的尸体只剩下一部分又不好看,心里又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有一天空了,我便鬼使神差地把你的尸体给补全了。正巧前阵子收服了一个门派,他们有个死者回魂的法术,我就想,说不定我能将你复活。”
后来他知道了。
为什么他找不到澹台莲州的魂魄?因为被天道收走了。他不明白。在那些往生轮回的书中写了一些东西,他猜想,也有可能,要是他让澹台莲州的尸体入土为安的话,澹台莲州就能重入轮回。
是因为他一直不肯让澹台莲州彻底死去,他不能接受这个先是,所以才害得澹台莲州的灵魂一直被囚禁在黑暗里,被凌迟了八百年。
或许,或许……
太离奇了。
澹台莲州自己先听傻了,愣愣地问:“那后来呢?”
岑云谏:“你的尸体一直被秘密存放在我洞府里。后来,被他们找到了。在我入魔之后。……在我入魔之后,昆仑成了众矢之的,遭到了各大门派的集体报复,从此分崩离析,辉煌不再。当年,我入魔时并没有发现自己入魔。我只以为自己被一个没有见过的幻境给困住了。”
澹台莲州想到自己去过的那个:“怎样的幻境?我似乎也见过的。”
岑云谏:“每个人的心魔不同,所见到的幻境也是不同的。我想那其实不能说是幻境,倒不如说是世外的另一个空间,一个不存在于三界五行之中的地方。”他甚至不愿意回想那段记忆,“我在那里遇见了你。”
澹台莲州无语:“那可不是真的我。你可不能赖是我的幻象引你入魔的。”
“不是。”难以遏制的痛苦让他垂下了眼睫,“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你,我知道都是幻象,所以,当他们出现的时候我就出剑了。”他喉头干涩,字字如刀割,“我把你杀了,我把每一个出现的你都给杀了。等到后来,我才发现,那些虽然不是你,却真的都是人,都是来找我的昆仑弟子。我造这个昆仑的时候就想着,即使我死了,也要让他强大到后人无法摧毁,我要建立一个永垂不朽的昆仑,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我自己。是啊,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杀了昆仑。”
澹台莲州忽然理解他为什么会发疯了。
设身处地一下,要是他神志不清把父母朋友都给杀了,他也得发疯。
只是,在这之中,岑云谏又是因为对他心狠所以才落得这样的下场,让他着实觉得一言难尽。
澹台莲州想来想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宽宏大度,还能安慰岑云谏:“你杀的不是我。是你以为无关紧要的凡人而已。”
第198章
岑云谏一动不动。
澹台莲州走上前去,对他说:“走吧。”
岑云谏:“去哪?”
澹台莲州:“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你慢慢地那八百年你都做了什么事情一件一件地告诉我。”
他们回到澹台莲州的寝宫紫薇殿,点起通明的烛火,彻夜不休地交谈,直到东方既白,朝阳升起。黎东先生已经簪缨戴冠,衣容整肃,前来找澹台莲州,告诉他应该开始为登基梳妆更衣准备了。
澹台莲州看了看岑云谏,岑云谏点头:“你去吧。这么多事,一个晚上怎么讲得完?”
澹台莲州与他约定道:“那等我结束仪式之后再来找你。”
岑云谏祝贺:“一切顺利。”
澹台莲州被众人簇拥着浩浩汤汤地离去,岑云谏看着他从门口离去,紧接着没过多久,宸光照射进来,只是今日云多,光线不大明亮。他想了想,起身走到宫殿前,他听见凡人们在欢呼雀跃,但是在这笑声之中并没有他自己,他是这样的格格不入。做过仙,又怎么做人?做过妖,又怎么做仙?何处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像是送澹台莲州回国那天一天,他站在云上,远远地眺望,抬头看云上之日,灿烂绯红,浅虑之后,他抬手轻轻挥出一剑,真的只是很轻的一剑,落到了地上只成了一阵微风,将春日枝头的花团吹落,辟开了云,光哗啦啦地倾泻到大地上。
他看见澹台莲州穿着玄色金边的国君礼服,一步一步地登上阶梯,朝霞把汉白玉的阶梯照得仿佛变成了浅金色,而澹台莲州就踩在这团金光之中,他素面朝天,仪容干净,自有一种雍容华贵、清澈凛然之美,岑云谏一时又不自觉地看入了迷,八百多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像澹台莲州这样美的人。不是外貌之美,而是,而是,他也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让他一见就无法再忘怀。
仪式一直进行到了正午时分。
在日头最盛的时候将要进行登基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原本是要祭天,向他们所供奉的仙宗进行大礼祭拜。
澹台莲州却没有跪下,而是抬起头看向了刺目的日光。
只一个眼神,岑云谏从云端飘落下来,站在他面前。
他们并没有就这件事商量过。
无需多言,澹台莲州与他笑了一笑,岑云谏紧蹙的眉心便缓缓地舒展开了。
澹台莲州举起杯子,对着他抬了一抬:“昭国国君澹台莲州,愿与君结盟,愿与昆仑为友。”
岑云谏拿起成对的另一支犀牛角杯,闻了闻,没有血味,只是普通的高粱酒,姿态他还是被摆的,与澹台莲州举杯道:“昆仑首席岑云谏,愿与君结盟,愿与昭国为友。”又加上半句,“万年不改。”
澹台莲州微微挑了下眉毛,却没有重复这句话:“请饮誓盟之酒。请。”
两人站在青天之下,大地之上,光明之中,一道仰头一口气饮下了酒,一滴都没有漏出来。
喝完。
放下酒杯。
礼官拿起锤子重重地敲在大罄钟上。
“嗡——!”
他张大嘴巴,高声呼喊:“礼成。”
隔几步台阶站立着的侍者一个接一个地将话传下去:“礼成。”
“昭国新王立!”
“昭国新王立!!”
“与仙结盟!”
“与仙结盟!!”
声音一重一重,传出了王宫,传到了民间,百姓们欢呼起来。
下午还有一场宴会。
澹台莲州喝了许多酒,歇也没歇半刻,又去见岑云谏,继续说先前没有说完的事。
兴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心情不明来由的欢喜,与岑云谏说话似乎也比平时要更温和一些,他一点也不像是个君王,穿着这一身华服,却随意地盘腿一座,一只手支在膝头上扶着下巴,歪着头听岑云谏慢慢道来,时不时地点头一下。
岑云谏问他是不是困了,若是困了就先去睡吧,明日再说。
澹台莲州却又笑着摇摇头,晃晃悠悠地说:“不,你继续说。”
当岑云谏说到他花了八百年几乎已经将四海九州之中几乎九成九的地盘都收纳到昆仑的手中时,澹台莲州笑了。
当岑云谏说到他将魔将一一围剿消灭,他也笑。
又说到魔皇在周国王都出世,他想要前去杀妖,澹台莲州还笑。
岑云谏停下来:“有什么好笑?”
澹台莲州只是微笑,出乎他意料地说:“这不是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吗?你还挺厉害,一个人就全部都做成了,不愧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仙君。”
岑云谏:“我们说过?我们说过吗?”
澹台莲州:“说过啊。”他说,“不记得了吗?在我们小时候。”
岑云谏没回答,澹台莲州也不知道他是想起来了还是没有想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叹气说:“不过是这些了。我入魔之后,江岚从我的洞府中找出了你的尸骨带来见我,我一见便神志清醒了。你说,这算是个什么道理?为什么上天偏偏将你定作使我入魔的死穴,又是涤我浊志的清泉。因为我们曾经魂灵相契吗?”
他一直觉得难以开口,因为输得一败涂地,十分的不体面,但是这一天真的说出口了,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是的。
与千年万年的苍生大计来说,他的些许尊严算得了什么呢?
澹台莲州:“我觉得这要去昆仑寻一寻印证,仙君,你先回去做仙君吧。然后,我们一起再去一趟容国吧。”
岑云谏:“容国?”
澹台莲州:“是的。容国。我们不是一起去过一次吗?上次没空看完,这回再看一次吧,请你做了仙君将昆仑的书都搬下来,让我们来打开所有书,仔仔细细地看一遍吧。这一次,你做仙君那一天,让我一起观礼吧。”
岑云谏颔首。
一夜过去,酒醒了,太阳也再一次地升起了,与昨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望着澹台莲州,伸出手。
澹台莲州:“嗯?”
岑云谏:“你们凡人不是喜欢击掌为誓吗?”
澹台莲州笑了一声,伸出手去,与他重重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