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大概明白,黎东先生、杨老将军、孟将军还有更多人对他有不一样的期待,可他作为澹台莲州这个凡人,并未想过要去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并未觉得自己更高贵。
然而,在被送到这座圈养人族的荒城后,在见到被圈养的那么多“人畜”以后,他那钻进犄角里的思维突然间又豁然开朗了。
澹台莲州忽然意识到:我还不能死,即便要死,也得是尝试着救出这些人以后的事。他还可以再尽一份力。
——尽管这是另一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他就是毫无犹豫地这样想了。
这些被豢养起来的人们失去了对道德礼仪的崇敬,看上去似乎还有一些残留,其实已经在逐渐退化到几乎茹毛饮血的程度,人性的恶被释放了出来。
当澹台莲州出现在空地中央时,美貌白皙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珍珠被丢掷在瓦砾堆中。
即使沾满灰尘,也能看得出他很美,即使是他们回忆起凡尘世界的诸多美人们,也要赞一句绝色之姿的美人,更别说是放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有人垂涎欲滴地问为首的虬髯汉子:“我能要了他吗?”
虬髯汉子面幅不修,但在这些人里面已经算是仪容最整洁的那个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茂密的毛发中被衬托得仿佛丛林里的宝石,熠熠生辉,看上去还有点人性的光芒,甚至有几分儒雅书生气。
可他身上杀气腾腾的匪性也是最重的,如此,儒雅与匪性糅杂在一起,碰撞出一种矛盾而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不置可否,用目光点了一下澹台莲州手上握着的剑:“他带着两把剑呢。”
已经色迷心窍的男人顾不上那么多,哈哈大笑说:“看他那剑细得,估计是跟他一样的小玩意儿吧。这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带的剑不都是装饰品吗?
“正好被我一起夺了来,可不就都归我了?”
虬髯汉子再次沉默下来,身边的人却并未能品味到其中的危险之意,他的直觉让他深深地忌惮着这个看上去像是从天而降、来历不明的小白脸,而不是被其美色所诱惑。
他退了一步,以示对争夺美人毫无兴趣,嫌恶地强调说:“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心动起来。
终于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以凶恶的目光环顾四周地说:“谁要跟我争,跟我打一架先吧。谁赢归谁。”
澹台莲州用那双一泓清泉般莹澈的目光望着他,已有所懂地确认问:“争什么?”
男人狎昵一笑:“赢你啊,小美人。”
澹台莲州原想介绍自己,这还没来得及,就发生了这样荒谬至极的事,不免笑了一笑,这一笑如在荒芜之地盛开的一簇雪白牡丹,绮靡昳丽,毫无畏惧。
他解下了自己腰上的两柄剑,众人起哄道:“怎么,小美人,还要送剑啊?”
澹台莲州拔出剑,众人才隐约感到似乎不同寻常,一把剑白底有金色羽毛纹路,还似有雷光之色,另一把玄色剑身,雪色花纹,亦不似凡品。
两把剑都剑气森森,可不是花架子。
澹台莲州却反手将剑尖朝地,这样随意一刺,剑就深深地没入了地面之中。
好剑!好腕力!
虬髯汉子心下喝彩。要知道他们所在的这座城的地面一点也不松软,挖不到几下就会磕碰到地下坚硬的岩层,一般的剑根本扎不进去。
这时,已经有很多人悄悄收回了跨出的一步。
美人虽好,但性命更重要。
可总有那么些抱着侥幸心理、执迷不悟把澹台莲州当成花架子、想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存在。
还在用那等下流的目光觊觎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道:“为免误伤你们,我就暂且不用剑了,只用剑鞘。
“你们一起上吧。”
接下去,众人所见到的场景无异于看到一只貌似柔弱可爱的小白兔一挑几,优雅地暴打了一群扑上来的豺狼虎豹。
太离谱了。真的太离谱了。
这真的是个人吗?
其中还有人浑水摸鱼想要去偷拔澹台莲州的剑,拔了半天,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拔不出来。
大家这才意识到:哦,这不是个小白脸。
澹台莲州在一地叫痛打滚的手下败将之中,轻轻松松地拔起自己的剑,收剑入鞘。
他连大气都没喘一下,一副游刃有余还能打十个、一百个的架势,不疾不徐地点评道:“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你们要是能聚集在一起,有所阵法兵术,或许还能勉强与我一战。”
虬髯汉子看到这里,不再观望下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每一步都让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叱咤各国的那些日子,在走到澹台莲州面前时,他仿佛重新束冠簪缨,英武不凡,立于巍巍王侯面前,恭敬行了个礼,道:“我是幽国前骠骑护国大将军公孙非,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澹台莲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了,他直着身子,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礼:“我叫澹台莲州。”
他听黎东先生提起过“公孙非”这个名字,是幽国的名将,备受赞誉。
十几年前在征战途中遭遇了妖魔,全军覆没,不知所踪。
世界可真奇妙。
他们才跟幽国打了一仗,眼下却狭路相逢了。
诸人一听,想:澹台?是昭国王室?看年纪,应该是昭王与庆国公主所生的那个孩子。难怪生得这样美,他的母亲不就是盛负美人之称的庆国文靖公主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这样规规矩矩地行以人族的礼仪了,有人感到陌生,有人感到可笑,有人感到怀念。
也有人体味出缘何澹台莲州如此风度翩翩,却偏偏不向他们行礼。
礼仪,礼仪,礼是礼节,仪是仪表。
首先得称之为文明之人,才能谈论礼仪。
大抵澹台莲州以他们为禽兽,所以才不向他们端正地行礼。这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在澹台莲州的目光下涤去了兽性,恢复了人性,为之自惭形秽起来。
亦有顽固分子在心中暗自不屑,想:装模作样什么?等再过段时间,还不是会跟我们一样为了生存而丑态百出?你也就现在能说清高话了。
澹台莲州问公孙非:“将军可想离开?”
公孙非在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的交叠中已经很难再提起战意,他并没有轻易地被挑动情绪,而是冷淡严厉地问:“公子可有任何把握?”
“暂时没有。”澹台莲州坦诚地说,“但我曾带碎月城的将士们离开万妖域,那么我想,兴许这回也可以想想办法。”
-
入夜。
澹台莲州抱剑而坐,休息养神。
却有好些人彻夜未眠,窃窃私语。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来自一个国家,在被抓到这里以前,许多人之间就有尖锐对立的国恨家仇,即使到了这里以后,也迅速地自发按照国家分化、抱团。
今天出现的澹台莲州却让所有人都有了同一个讨论话题。
“没想到那个小白脸那么能打。”
“你说,他是昭国王子,他的国家会发兵来救他吗?”
“哼,我们这儿又不止一个王子,与其发兵,还不如再生一个吧。”
“碎月城我记得,那不是三十几年前就沦陷的城池吗?竟然还有人活着,真的假的?”
“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很想逃出去的。”
“一个黄毛小子能做什么?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
“公孙将军都做不到,他能做到?”
“等着吧,我看他连种菜做饭都不会,一看就是个五谷不分的公子哥。”
“但他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样子,这能唬人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有点想投效他了。”
“唉,我也是,大概是我想回家想疯了吧。我老娘、老婆不知道还活没活着,我的闺女呢?出嫁了吗?”
“你们干吗这样……凡人对妖魔,不就是以卵击石吗?都死了那么多人了,有用吗?都没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反正是活一天算一天。”
更深露重。
澹台莲州一片沉静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沙沙的声音:「你在哪儿?」
澹台莲州:「啊?」
「你是谁?」
对方答:「我是与你结成言灵主仆契约的那个灵魂。」
澹台莲州一下子高兴起来:「哦,是小白啊!」
白狼答:「我是那只白狼,但我不叫小白。你在哪儿?请告诉我。我将转达给他们。」
澹台莲州:「他们是谁?」
白狼答:「他们是被你所拯救之人。」
澹台莲州睁开眼,叹了口气,他从窗棂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一轮皎皎明月高悬空中,慈悲地想:如今昭国王都的人们也正在看着这轮美丽的月亮吧。
他第一反应还是拒绝,温柔地回:「今天的月亮很美,他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日子都没过两天,我希望他们能再多看几眼这美丽的月亮。」
「有我带队时尚且艰难,我都不在,他们怎么过来?你跟兰药说,让她转达,假如想报答我,以后好好保卫昭国就是了。」
白狼却说:「澹台莲州,你都未曾让他们一试,又何故说他们一定做不到?」
「他们都很后悔那天没能留下你,而且已经决定去救你了。无论你乐意还是不乐意,如今我们离得远了,你的言灵咒对我无用,我拦不住他们所有人。」
「你告诉我们,我们才好定下谋略,你不说,死的人只会更多。」
「他们情愿做个英雄,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想做个孬种,置救命恩情而不报答,委曲求全地苟且偷生。」
第40章
昭国。
离王都五里地的石头村。
卯时。
碎月军的士兵石二郎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担着两个木桶去河里挑水,给家中的粗陶水瓮里灌满了水,最后一趟回来时,他家已飘出袅袅炊烟,直直地升入灰蓝色的天边。
石二郎才走到路口,母亲已经站在门口等了,招招手说:“二郎,饭做好了,做了你最爱吃的,赶紧来吃吧。”
母亲特意为他做了过年过节才会烹制的一种糊糊饭,用麦子、豆子等磨成粉用水熬成糊糊,加入几种野菜干,再把猪下水剁碎了煮进去,就会得到一锅香臭香臭的糊糊。
对他来说,这是童年时深深刻在心底的美食佳肴,正经的肉和精米饭都比不上,回家的第一天,他就求母亲做给他吃,总吃不腻。
太阳升起他就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