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
光等着不问只是浪费时间的行为,还是自己主动问吧。
澹台莲州也记起来了。
因为昨天得了岑云谏给的草药,所以他今天算很和颜悦色。
他浅笑,却没放下帘子,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道:“我是在想,是否能让我加入讨论昆仑弟子在人间的布防,到时带我一起去认识一下嶙山置的置守如何?”
岑云谏认真沉思了片刻:“可以。”
澹台莲州歉意地微微躬身:“一两句话也说不完,我先去医治伤员。抱歉。”
岑云谏刚要说话,就被他堵了回去:“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对你没有意见。我们凡人与你们修士不同,我们在用无法再生的身躯跟妖魔战斗,只要受了一处伤,就很可能会死掉,凡人就是这般脆弱,需要仔细耐心地医治,抓住每一分生机,才有可能渐渐好转,存活下来。
“他们都是来救我的,我有责任。
“等过几日他们的伤势好转,身体好起来,我就空闲了。”
岑云谏欲言又止:“……昨天的草药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你一些。”
澹台莲州对他的态度立时好了起来,满眼期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上还是说:“嗯?这怎么好意思呢?”
第50章
岑云谏一向知道澹台莲州性子活泼,就是独个儿住在后山当杂役的时候,没人与他说话,他都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却从没认真见过澹台莲州在人间时的模样,前几次来都不过匆匆一瞥。
这回他真的见着了。
澹台莲州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笑,他的笑声也在其中。
岑云谏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
却从未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在一片笑声之中。听上去是那样地和谐融洽,一丁点也不突兀。
那些人尊敬地爱戴地称呼他为“莲州公子”。
有人感激地说:“莲州公子,您给我们吃的什么药?效果可真好,一夜之间,我的伤就好了许多。”
澹台莲州便笑着指一下他,道:“得谢谢那位仙人,他赠的药。”
岑云谏收了一箩筐的带着敬畏的感谢。
如今他俩关系反而比先前要好了,若要打比方的话,就像他们还没成亲前的状况。
澹台莲州待他像普通朋友,又不尽相同。
成过亲,分了手,怎么可能毫无罅隙地做回朋友?
再没有人比他跟澹台莲州更熟悉,也再没有人比澹台莲州跟他更生疏。
有次车队的人唱歌,澹台莲州给他们奏乐。
岑云谏不由得想起他俩琴瑟和鸣的日子,摸了半天芥子戒,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琴拿出来,没想到澹台莲州却不吹了。
他问:“怎么不吹了?”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我一个人吹累了当然就歇了啊。”
再过两日就能进入昭国边境。
澹台莲州打算在明天与荒城的各国人士就地告别,顺便也送走仙君岑云谏。
……
夜了。
澹台莲州举目眺望,正好瞧见星河瀑落的方向直指自己的马车,一旁傍着竹林,竹影婆娑。
他心道:枕着竹影,听着竹音入睡,倒是个美事。
澹台莲州搴开帐子。
岑云谏一动不动,像一尊端坐神龛里的玉像,不嗔不怒,无声无息。
澹台莲州唤道:“仙君。”
岑云谏睁开眼睛。
今天澹台莲州特意在附近找了个水潭,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见岑云谏睁开眼睛,才对他勾了勾头,道:“我有事想问问你,我们是在车里谈,还是出去走走?就在附近竹林吧,微风徐徐,倒也快哉。”
岑云谏并未踟蹰,选说:“竹林。”
两人就结伴进了竹林。
走没多久,黎东先生就不顾文雅地小跑着追上来,紧张兮兮地问:“公子,你这是去哪儿?”
澹台莲州好笑地道:“哪也不去,只是在竹林里与仙君散步,小谈一会儿罢了。”
黎东先生说:“我派几个人护卫您吧?”
澹台莲州眼睛都笑弯了:“我需要人护卫吗?”
黎东先生用不信任的目光瞟一眼岑云谏。
岑云谏佁然不动,心下一直萦绕不散的些许怪异感又浮现出来。不光是澹台莲州,澹台莲州身边好些个没去过仙山的凡人也没见多么敬畏他,并且是与澹台莲州关系越亲近的越是如此。
喏。
甚至还有像这个老头儿一样,用防贼的眼神看他的。
澹台莲州明白了,举了下手,保证道:“真是只是小谈一会儿,不走远,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黎东先生这才悻悻作罢。
稍走远些,岑云谏忽地开口:“你在这儿过得的确比在昆仑要更快活。”
澹台莲州笑着点头:“嗯。”
又说:“我觉得你最近对我温和了,不像先前那次在皇宫,咄咄逼人,要与我恩断义绝似的。”
澹台莲州答:“那次不是你让我回昆仑吗?还让我心痛,我自然着了急。现在你又不逼我回昆仑了。你对我客气,我也对你礼貌,这不是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吗?”
走到丛疏之处,澹台莲州停下脚步,立于星空之下,问:“你日理万机,何时启程回昆仑?倒让你在这儿耽误了那么久。”
岑云谏道:“我说过了,送你回昭国我就离开。”
澹台莲州问:“你若能将昆仑对各国的庇护做好,又何须亲自送我这几天?若是一直做不到,你就是送了也没意义,下次妖魔还会再来。
“要是再有魔将闯进昆仑辖区抓我,你知道,我没有第二个噬心劫可以再解一次了。”
再来一次你就再解一次吗?
岑云谏想。
澹台莲州的话没停下来:
“仙君尊上。
“你知道我下山以后都见到了些什么吗?
“我离开昆仑仅仅十日,就遇到了一个没有国家、不得庇佑的小山村被一个不足为道的小妖侵扰了几十年。
“我想,兴许是那小妖躲得好,他每年只出来一次,而在你们修士看来,它太弱小,弱小到连我都能一剑杀死,所以不值得你们修士亲自出马。
“路人在旅途上必须担心会冒出吃人的妖魔,战战兢兢地度日,结成车队才敢上路。即便是这样,我也听说过母亲只是离开孩子一会儿,孩子就不小心被妖魔叼走的惨事。
“到了比较大的城池里,大家才能够安心。
“但是,倘若城池得以被庇护,那么为什么不保护碎月城呢?
“我问了史官,当年我的祖父曾经向你们求助,可你们没有答应。”
岑云谏道:“当初昆仑在与妖魔战争中不敌,落入下风,为了保存残余力量,暂且将那片地方让给了妖魔。我们原就打算要打回来的。只是……时机还未到。”
澹台莲州轻哂:“人都死完了,你们打回来有什么意义?”
岑云谏不理解:“怎么没有意义?拿回来了以后再迁人过去住吧。你们凡人打仗不也会割让城池吗?”
澹台莲州反诘:“我们凡人割让来城池也不会把原本的人当口粮啊。”
岑云谏不欲与他争辩,沉默片刻,说:“这是昆仑的失责,我不辩解。如今我接收了昆仑,当上仙君,日后就会以振兴昆仑、收服失地为己任,绝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别。”澹台莲州毫无迟疑否定他,“你可别说得这样信誓旦旦。你若是做得到,也不至于我被抓过了三个月才知道,这还是因为被抓的人是我吧?换作不是澹台莲州的某国王子,你会那么快就发现,你会那么快就过来,而且是亲自过来营救吗?”
岑云谏皱了皱眉,说:“我会来的,只要我知道了有妖魔闯入昆仑辖区的事,我肯定会作应对。亲自来……的确未必。
“这次我来晚了,是因为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怕被责罚,迟迟不上报,才险些酿成祸端。”
澹台莲州星眸明烁,无比清亮:“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你们昆仑傲慢?原本置守人间的昆仑弟子要负责保护凡人的城池,日常月久,都忘了。
“他觉得一国王子也不过是个凡人,被抓不是大事。
“你从没看见过凡人,即位那么久,你也没想到要去整顿。
“妖魔抓了那么多凡人,都养了几十年,你们也没有发现过。”
岑云谏:“……”
他如连吞了几颗大丹,上一颗还卡在嗓子眼没咽下去,下一刻又塞了过来。
一时语滞。
澹台莲州见他此时此刻倒是一点也没有傲慢之色,反而垂下眼睫,似是在反思,忽然间觉得跟岑云谏也不是不能交流。
于是继续有商有量地说:“有几件事我从未跟他们说过,怕引起骚乱,跟你却能说一下。碎月城的人能活到现在,一是因为他们自己很顽强;二则是因为妖魔故意把他们留下来。
“荒城的人也是,是妖魔特意抓来养着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
岑云谏有些猜测,心下大惊,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不清楚。”
澹台莲州向他作了个揖,道:“你若弄清楚了,请告知我。”
岑云谏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笑了一笑,恰好一阵清风经过,把竹林满地的清水月光吹得晃动。
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