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提前想到了澹台莲州会说什么,果不其然地听见澹台莲州答:“我不用。你们自己吃就好。记得规矩就行。”
规矩就是要按市价给钱,不能强买强卖。
赵蛟让开以后,澹台莲州走下马车。
不多时,韦王迎了上来:“见过昭太子,孤起得晚了,没能来得及去城外迎接你。初次见面,有失远迎。多有失礼,实在抱歉。”
澹台莲州微微一笑,这一瞬,仿佛贴在天边的日轮都更亮了几分,他眉心舒展,举止文雅,声音清轻徐朗:“无妨,是我们到得早了。我的士兵马疲人渴,我想快些到,让他们早点休息。”
韦王瞄了一眼旁边那呼哧喘气的高头大马,再看看满面容光、精神奕奕的士兵,不由地腹诽:啊?这是疲乏的样子吗?看上去随时都可以拉出去打一仗,而且是胜仗。
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根本没法比。
韦王道:“我们已经做好了饭菜和热水,尽管吃喝,由我招待。傍晚孤还为接待太子设置好了宴席,请太子务必要参加。”
澹台莲州拱手,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我一定准时赴宴。我也准备了昭国的礼物,到时带去赠予韦国。”
晚宴备了美酒,韦王原本打算喝个痛快,可现在酒还没喝,他却已经觉得醉了。
这昭太子不光人长得美,说话也好听,态度更是有礼,他相当受宠若惊。要知道,别说是大国的太子,他还曾经被幽国的大臣羞辱过,被羞辱了还得忍气吞声,生怕被幽国攻打。
澹台莲州:“这儿乱糟糟的,不便说话,让您见笑了。”
韦王:“不要紧,太子的士兵训练有素,虔敬知礼,看上去每一个都不同凡响,实在是让孤敬佩。”
路过的一个士兵听见这番夸奖,直觉得身心舒畅,不自觉地把脊背又挺直了一些。
他还听见有百姓猜测他们都是昭国的贵族官宦出身,不然不会这样举止从容。其实呢?其实他们大部分人在一年以前还在荒城中像野兽一样生活。
会选择留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绝大多数是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庶民甚至贱民。
短短一年时间,他们不光被太子教授了武艺,甚至还学会了不少字。
没错,识字。
出发以后过了几天,因为无事可做,有两个一直看彼此不顺眼的士兵差点起了小摩擦。太子调解以后,突发奇想,亲自教他们识字,每天半个时辰,不多,一天教一两个字,讲得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
有了这项“娱乐”,占去插科打诨的时间,大家就是比也是比谁学得好,打架也不打了。
他住进屋子里以后就得意洋洋地把这事给同伴讲了。
同伴嘿嘿一笑,说:“我也是,今儿我看到那些人睁圆眼睛,用那种敬仰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头可真舒服。”
这种对于自身品德提升的得意感染了队伍里的每个人。
不需要用鞭子警告他们,他们自发地想要维护太子为之搭建起来的尊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们已经再世为人了。
刚整理好,院子里飘来一股引人流涎的肉香。
大伙循着味道找过去,发现是赵蛟在吃肉,饿狼般围过去分食,一阵嘻嘻哈哈,不分尊卑上下。
负责在驿站接待他们的韦国小官见了,不免困惑不已:
这个昭太子的人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不守规矩吧,但是进城的时候比哪支军队都要更加的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你说他们守规矩吧,那个将士买肉回来,自己吃独食,也不献给太子,他手下的士兵还敢大咧咧地来问他要肉吃,然后他也笑哈哈地给了。
澹台莲州住在楼上厢房,听见吵闹,他推开窗户。
韦国小官心想,可是要叱责他们了?
却听见昭太子宽厚慈爱地对士兵们高声叮嘱说:“赵蛟,少喝点酒,晚上韦王设宴,别到时候失态。”
众人齐声笑答:“遵命!”
傍晚,澹台莲州简单梳洗以后,换了一身合乎太子身份的礼服,配上高冠和环佩,带着喝得微醺的赵蛟等人去到韦国王宫。
他行过处,宫女纷纷脸红羞怯,把头低得更深。
在进行了基本的外交礼仪之后,韦王招待他们喝酒吃肉,欣赏歌舞,旁边还有韦国的贵族和清客坐旁相陪,吟诗热宴,使场面不至于枯燥无聊。
宴会的空气渐渐变得稠密起来。
澹台莲州也喝了几杯酒,他的酒量如今是越来越好了,酒酣耳热之际,他与大自己十岁的韦王称兄道弟,聊着聊着,得知一件事,诧异地道:“啊?我们昭国是第一个路过的?”
“可昭国离黄金台甚远啊。”
韦王醉醺醺地道:“当今世道,道德大废,上下失序。捐礼让而贵战争。①”
“嗝,孤都没想到你们昭国竟然还让尊贵的太子亲自去参加丧礼。”
说完,他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巴。
第57章
理所当然地。
昭国第一个到达黄金台。
澹台莲州没有赶路,他掐着时间,不快不慢,途中路过了几个小国。他还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是因为有的国家在不同方向,所以走不同的路吧。
在韦国得知自己来得太早,他还特地放慢速度,结果仍然是第一个到的。
新任的周天子是前一任的弟弟,在昭太子进城的第一时间,他就听说了消息。
这些诸侯国的不敬之心昭然若揭!他腹诽:一个个都拖拖拉拉,这么晚才到。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让诸侯国见识一下谁才是天下与礼仪的中心。
尤其是这个昭国,尤其是昭太子。
这两年来名声太盛了。
是在做什么呢?
又是杀妖魔,又是败幽师,又是广纳贤士,又是与民同乐,甚至还有最新的传闻,说他随身的亲兵也不同凡响,纪律严明。
近十余年来,这位昭太子莲州可算是最出风头的人了吧?
他听过关于澹台莲州太多的故事了。
其中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百姓之间传得很广,说他路遇一位老翁,老翁责骂他,他却向老翁道歉,秋收时,还亲自去为老翁下地干活儿。
他嗤之以鼻,觉得多半是假的,或是装模作样。
他们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哪有空跑去那等泥泞的田间,还冒出来个老翁。
他认定昭太子莲州是个很会自我吹嘘的人。
所以,他决心要给澹台莲州一个下马威。
昭太子到达周国王都的那日,他只派了一个小官去接待,一切合乎礼仪,挑不出错。
谁让昭太子是第一个到呢?要是换作其他人,也一样会遭受他憋了很久的不满。
每日周王都会让人仔细地禀告昭太子在做什么,包括他手下的所有人,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绞尽脑汁地想要从中找出可以发难的地方。
可惜,昭太子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周国给安排的行馆之中,对于被提供的食宿也没有任何意见。
包括他手下的士兵,每日按时晨起操练,在院子里练个拳,下午就念书学字,旁的任何出格的行为都没有。
甚至对那些受了命令故意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扬的周官都谦逊礼貌。
这使得后者心抱惭愧。
每回过来,昭太子都会温柔地接待他们。
不得不说,起码在表面功夫上,这位昭太子做得相当不错。
早就听闻昭太子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他的母亲在年轻时也是一位以美貌著称的公主,但他们以前没有见过,总怀疑是被蒙上了名为权力的美化面纱。
如今见到本人,发现竟然名不虚传。
昭国使团抵达周国是在初冬。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是日下起一场大雪。
周官在烧了炭炉的屋子里等待着昭太子前来。
不多时,听见了响动,他抬头从窗棂望出去。
只见澹台莲州一身白衣,缓步而来,身边伴着几个士兵,却没人打伞。
他任由鹅毛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尽管穿得很薄,最近吃得也不大好,但他的气色依旧不错,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一双眼眸明亮,鼻尖和脸颊被冻得晕了淡淡的薄粉。
自有一番干净微冷的美感。
一走进暖气团团的室内,那些雪片瞬间都融化了,变成露珠,洇进他的发间和领口。
你的视线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那晶莹的水珠,想要一道滑进他衣襟下的隐秘之处。
明明他没有做任何的谄媚之举,但似乎正是因为他的清白端正的美丽,才越是会让人浮想联翩。
周官暗叹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呢?这位周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在兄长去世继位后的这段时间里,在宫闱中,他其实并没有禁欲,还收用了几位兄长留下的小美人。且他男女不忌,也有几位美貌的男宠。
却没有哪一位能有昭太子的风华韵致。
周王现下是厌恶昭太子名声,故意避而不见,倘若到时候见到了,不知会是怎样的场景。
澹台莲州可不清楚周官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滴水不漏地接待了对方以后,又温声和语地亲自将人送走。
他多少清楚周王是在故意刁难,譬如要他写悼亡词,但他都一一照做了。
处理完公事之后,澹台莲州回到屋子里。
小白狼正团起来躺在床边,冬天的它格外嗜睡,一天到晚也没怎么睁开眼睛的时候。
趁它睡着,而且变小了,澹台莲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过手去,想要一把把白狼给捞起来。
才碰到毛尖,白狼突然抬头,睁开眼睛,冷冷地睨住他,像是在用眼神问:你想干吗?
澹台莲州讪讪,收回手,装成无事发生:“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还没有要对你做什么呢。”
白狼一声不吭,摆了下尾巴。
澹台莲州轻哼一声,先自己脱了鞋子,坐到床上,再压了压声音,用言灵咒说:“去把梳子叼了,再到我身边来,记得上来前在毯子上自己擦个脚。”
白狼很不想动,身上每一根毛都写满了拒绝,肌肉紧绷,眼神也极其不快。然而它抵抗不了主仆契约,跳到桌上轻轻咬住木梳,然后乖乖跳到床上,坐在澹台莲州身边。
澹台莲州看它坐得笔直,又下一个命令:“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