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从警方的角度,包括她如果是一个外人,听到这些话,第一反应也是母亲不无辜……如果她出生于96年前,什么都好说,偏偏她出生在田波犯案后,她的存在便是父母亲两人藕断丝连的铁证,警方眼里洗不干净的证明。
除非有人能证明。
国内法律上讲究主客观一致,举一个稍微简单的例子,比如你握着一把刀子,客观上伤到人,主观上你并不愿意伤人,你不想导致这样的结果,便难以构成故意伤害罪,律师也会努力为你辩护。可谁能够证明,柳慧娟被胁迫,主观上她不愿意收容?
实际上现实里针对这些模糊的事情,警方也出台一些相应的措施,比方一名犯罪嫌疑人大声囔囔着:“我来警局想自首,可我在路上就被你们警察逮着了,想自首也不成了,我该怎么办?”那如何证明,这个嫌疑人他在被抓前萌生过自首的念头,他只是不幸在走向警局的路上被逮住了。
这种情况下,嫌疑人完全可以在家里提前手写自首书、日记本等证明文字或者提前拨打电话,告诉警方,我要自首,你们来接我吧。
一旦你拨打了电话,这时候无论你在哪里,风里雨里还是海啸地震里,警方都会第一时间去接你。
而南湘警方,一次来自柳慧娟的电话都没有接过,求助小纸条更是没有。
“我、我……”柳真真哑口无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嗓音喑哑:“也、也许有人可以给我母亲证明。”
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想那几句聊天记录,回想treasure各种神奇的事迹,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
思及此,她心里忽地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和勇气。
“谁?”男警察从笔录本中迅速抬头,狐疑地皱起眉。
柳真真抿了抿唇:“一个网友。”
这一刻她能安稳坐在椅子上,肩膀没有垮掉,脊背依然挺直,实际上她所有的镇定从容都在强撑,她的神经已经濒临爆发点,她不确定treasure的话是否有用,是否能改变困局,只能赌一把了!
林晓闻言哭笑不得:“小姑娘,网友的证词怎么能当回事?”
如果当事人不是她,柳真真都想疯狂点头,没错陌生网友给你作证这种话传出去都要笑掉人大牙。奈何当事人是她,纵使她感觉这一切太荒唐了,也不想错过这根也许有可能的救命稻草。
“是一个叫treasure的网友。”
话音刚落,空气登时一变,仿佛冬日冰河破裂,春壤解冻,一切悄然变化。柳真真瞠目结舌地看着,两名年轻警员手肘还在桌子上撑着,脖子却倏地战术后仰,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双目盯着茫然的她,语气下意识高了两度,“你说谁,treasure?”
“冒昧问一句,你认识他吗?”
林晓快速地把笔录本翻了一页,事涉treasure,那这个案子就不太一样了。她上前调整了一下录像机的位置。
柳真真摇头,心里轻轻咯噔了一声,“不认识,我们是互联网上通过私信联系,他好像发现了我的心事主动找我,难道他身份不好?”
她明明看过treasure跟江州市警方互动过,她也感觉出treasure是一个非常敏锐通透的人,说话也有风度。大家都猜测treasure是警察、记者或者黑客,互联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身份猜测都有。
少女这一刻确实担心极了,她今年十六岁,还是涉世未深的年龄,在父亲找上门之前,“杀人犯”、“包庇”等字眼从未在她生活中出现。她以前的想法无比纯粹,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黑即黑,白便是白,黑白无法混为一谈。
直到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整个天都塌了一半。
原来人与人之间,关系能够如此错综复杂,生活从来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如今见到警方这态度,柳真真忐忑不安,难道treasure完全是信口开河,实际上并不能帮她?
“不……”男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小江同学身份都不好,这普天之下也没几个身份好了。
“他是怎么说的?”
柳真真犹豫了两秒:“他说,他能帮我们母女俩证明,并催促我去自首报警。”对方还说,警方会相信他的,这个口气属实有点大了。
“原来如此,他这么说了啊,看来这个包庇背后确有隐情。”男警点了点头,原本逼仄严肃的审讯室,氛围一下子就轻松活跃起来,“那小妹妹,你把情况说一说吧,我们留一份口供,事后会去找他辅助求证。”
话是这么说。
柳真真察言观色能力极强,她一眼就看出了空气中的细微差别,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一整天紧绷的心弦总算能够放松了。
接下来半小时,柳真真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如实交代,最后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treasure他的证明真的有用吗?”
林晓微微一笑:“如果你所言属实,那肯定有用。”
Treasure那双眼可是能穿越时空,亲眼看到二十年前的内幕,捕捉96年那惊心动魄的场景,那一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有没有胁迫他人屈服自己这种事,没有人比杀人犯自己更清楚。
他们这间审讯室任务刚结束。
林晓一旁的男警察手指摸上了耳朵,似乎从耳麦里听到了什么,他控制不住地冷笑两声,引来两人奇怪的注目。男警连忙收敛了不合适的表情,对柳真真温和道:“幸好treasure愿意为你作证,你的父亲……”
——
这间审讯室氛围轻松了,另外两间审讯室可没有简单下去,负责审讯柳慧娟的也是一名女警跟男警。
女警公事公办,嗓音柔和中不失英武:“柳女士,你涉嫌收容命案在逃,你知道你的行为触及了什么吗?田波在外二十余年,是否曾多次找你寻求帮助,他在江州这段时间,你是否是主动为他提供住所?”
“我知道。”柳慧娟嘴唇颤动着,她满脑子都是为自己辩解的话,可她一向口笨舌拙,一遇到穿制服的人就下意识气短胸闷,小腿肚子打颤。
以至于说出的话都苍白浅薄得可怕,“我确实给他钱财了,不过是他胁迫我。我很害怕他,只能照办。”
摄像机里,柳慧娟眼眶含泪,她年仅四十多岁,面容却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憔悴苍老。生活赋予她的苦难均留在皱纹里,笔笔细纹都是风霜。
她还不知道,她在这间审讯室里为自己辩白,可一墙之隔外,另一间审讯室里,她的丈夫,摧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却想将她拖进地狱。
“你们说慧娟啊,警察同志啊,你们不知道,那婆娘爱死我了。当初我要跑路时,我担心家里生计,想留一万块,她说农村地方不需要那么多,给她留两千就够了。”田波道。
这里不得不提一嘴,两千块在96年的小县城村镇之地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
活在明达市的徐征明和程幼冬都被各自卖了四千块,一个温馨的四口之家惨遭破裂,从此兄弟俩一南一北难以相聚。钱这玩意儿能让一切豺狼铤而走险。
“慧娟说我在外要过日子,让我把钱拿走。那个婆娘不是主动帮我逃匿,她只是爱惨了我。”田波跷着二郎腿洋洋得意,看上去十分混不吝,他时而欣赏自己手腕处这银手铐,嘴里啧啧称赞,这金色银色的东西就是漂亮,很容易令他这个杀人犯联想到,自己当初威名赫赫的战绩,当年他可是入室过不知多少富豪家,劫掠了对方多少金银珠宝。
田波也知道自己的事情捅破天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敞开嘴了说!
“我还回过南湘几次,她……”
事情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如雾里看花,唯有当事人才清楚。
另一间审讯室里,柳慧娟听到田波这么说,差点没惊坐起来,她拼命摇头尖声道:“没有!我根本不爱他!”
他们两人都是相亲认识的,亲戚朋友怂恿的,见两三次面就定下了,相处都没怎么相处过,搭伙过日子罢了,谈什么你侬我侬的感情呢?
媒婆当时说:“慧娟啊别太挑了,田波脑子灵活胆子大,也有使不完的力气,你嫁给他后,他能帮你干活。”
后来柳慧娟才知道,媒婆口中的介绍一点也没错,这个男人确实脑子灵活、胆子大。他如果脑子不灵活,他能策划入室抢劫,并躲过几次警方侦查逍遥法外二十多年?他如果胆子不大,他能杀人?如果他不是一身力气,他能仗着武力为所欲为?
字字句句都是好话,却也字字句句完美避开了她婚前的期待。
还有什么一万块、两千块,作为一个老实巴交、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农村女子,她当时怎么可能见过这么多钱。
案发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柳慧娟历历在目,田波一直坐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来回踱步。
那个时候的她年纪尚轻,性情寡言,在阴凉地洗衣服,木棍敲打在湿泞的衣服上,捣衣声一阵阵,却不知道怎么了,惹得田波大喝一声:“洗什么衣服吵死了。”
明明是他心烦意乱,却嫌洗衣服声音吵。丈夫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柳慧娟心里极为灵透,清楚自己是被迁怒了。
她生气了几秒钟后选择了包容。
当时的风气主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方再怎么样,也是她的丈夫,她默默选择了忍让。
随着日暮西沉,太阳又偏了,田波骂了一句脏话后,立刻冲回房间收拾东西,男人性子暴烈如火,全程带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没断过。柳慧娟嫌弃这些话难听,又怕自己撞枪口上,默默避开了。
偏偏正是她避开,她才没发现,田波准备逃跑。
对方把整个家都要搬空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能收拾的都收拾了一遍。而她恰好没发现。
她不知道丈夫在做什么,很快田波就收拾了一个尼龙袋,喘着气跟她说:“我有事去外边几天,没事别找我,我爸妈和村里的地就交给你了。”交代完后,男人匆匆离开,当时柳慧娟整个人都傻住了,她拦也拦不住。
当时的她实在太天真了,完全没把那两名入室抢劫杀人的嫌疑犯之一代入自己丈夫身上,自然没有将他去外边躲避风头这件事理解为畏罪潜逃。
后来闯进家里的是南湘警方,警察逼问她:“田波呢?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也是见到来势汹汹的警察,慢半拍的她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发觉自己简直太愚蠢了,她竟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通过警方的只言片语,她更是将一切蛛丝马迹串上了:难怪田波前段时间突然意气风发大手大脚,原来是入室抢劫了十多万元!
难怪今天下午他心神不宁,在庭院里不断走动,好似在等什么人。原来是同伙拿着珠宝去销赃了,田波在等对方回来。
田波更是何其聪明,发现戴明到了约定的时间还没回来,他心里就清楚了:警察发现了!他自然火速携款跑路,留下家里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妻子,惶恐慌张地应付警察。
作为一个狡猾至极的狐狸,田波临走时专门玩了一个心眼。
他把两千块人民币藏进砖头缝里,藏得严严实实,尽量不被人发现。
这个地方极为隐蔽,这有两个作用:
一是如果警察没发现,这笔钱他事后再回来取,当做逃亡路上的启动资金。二是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完全可以用来迷惑警方,让警方把焦点留在柳慧娟上。
他的小心思或者说阴谋诡计成功了。
两千块这笔巨款,如同一盆脏水,把柳慧娟浑身浇湿了,警方的怀疑对象多了一个,对此柳慧娟本人百口莫辩。
这些他暗地里筹划密谋的事情还多着呢,只有他知道。
田波陈述完毕后,透过警察转述这些话,柳慧娟一听心都凉了,整个人如坠冰窟。
警方问她,田波这些话是否属实,她当然要说不属实,偏偏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很多东西难以查证,好赖全都被这个男人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田波疯狂地贬低她,除了夸耀自己的魅力之外,完全是为了拖她下水。
我完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上心头,柳慧娟脸色惨白,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件事。这个恶魔摧毁了她的前半生,还想继续毁灭她的未来。
明明是他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威胁她从命,坐在审讯室里,他却假惺惺地掉起了眼泪,选择颠倒黑白:“是我辜负了慧娟,没给她和女儿幸福,让她们母女俩这些年受人白眼。”
“我们自然有感情,孩子都那么大了。”
越听越不忍听。
这种恶心感让柳慧娟几欲发疯,终于一个没忍住,她捂着脸嚎啕大哭,哭声悲痛欲绝:苍天啊,当年为什么她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痛苦、崩溃和懊悔等负面情绪几乎快要将她逼疯,也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柳慧娟面如死灰,疯狂地掉眼泪,没想到下一秒,女警冲了上来,递给她一张手帕,声音无比的温柔:“柳女士,你别哭,这是田波个人口供,不代表真实证词,你的情绪不要太激动。你只要把你所知道的通通说出来,我们人员一一记录在案,后续会有人专门去证实,迟早会还你一个公道。”
“……”
等等,你们江州市警方愿意相信我?
柳慧娟从泪眼朦胧中抬起头来,脸上十分错愕。她擦了擦眼泪重新坐起,下一秒又忍不住乱想:派遣专人去证实,可当年的物证几乎都没了,人证只存在她和田波之间,警方要怎么证实呢?
她兀自稀里糊涂。
偶尔抽泣一声。
柳慧娟并不清楚,在隔壁的又一个房间里,警方开启了视频通话,电话那边的少年帮她如实还原了96年那一年的“栽赃陷害”,以及之后每一年的迫不得已。
她的冤屈将要洗尽,她充满悲剧的一生也即将终结。
另一间审讯室里。
田波说爽了,见两名警官脸色冰冷,其中一个上门就把柳慧娟给铐了,那一刻田波心里就清楚了。
他对胡说八道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非但没有负担,他心中还涌现强烈的报复快乐:柳慧娟你个臭婆娘,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从今往后,我挨枪子你坐牢,咱这辈子也要缠缠绵绵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