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飞,你问了那么多,让我看一下,报案人寄了什么。”其他警员憋不住了。
如果是寻常民众寄信,警局大概率会无视,或者当成挟私报复。偏偏这个寄信人不是一般人。他当初寄的信,帮助警方成功锁定了六亿赎金的幕后黑手,今天还帮局里破获了一起入室抢劫案。小王说,如果不是他们去的及时,凌晨三点天心花园要出一场血案了。
林林总总下来,众人对报案人的信息高度重视。
秦居烈总算动了,他微眯起双眼,戴着手套的手递过去一幅画。这画映入众人眼帘。
画像上是一名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脸颊偏瘦,面无表情。报案人的画像是到胸口,所有人顺着视线下滑,能发现这是一截校服的衣领。2B铅笔只能涂出黑白两种颜色,警察一时分不清这是英华的校服还是二中的校服。
高中生的校服,在警署眼里都是一个样。
“难不成是高中生犯案?”不少人吸了一口气,仔细算算那个时间点,确实是高中学生放学的高峰期。
“这纸粗粝的质感有点熟悉啊……”一名警员摩挲着纸的边缘,恍惚地说了一句。
等到江雪律将自己上交给国家后,这名警员才后知后觉,可不熟悉吗,他侄女,今年十三四岁,正在上初中,学校每年免费给学生发放的空白草稿本,就是这种材质。他当时还指导过侄女几道功课。
一开始江雪律还用了A4纸,后来直接用了学校发放的草稿纸,只是把属于学校的那一行字裁去,无形中也释放出了他的信号——他没有必要瞒着了。
“大概率是未成年,未成年的案子要谨慎。”确定大家都拿出手机拍了画,秦居烈将纸取回,他心里也十分看重这个案子,下了一道命令:“现在通知下去,在全市范围内,尤其是重点排查涉案公园附近的几所高中,寻找一名叫罗明的男学生……”
至于画纸上的那些小字,要他们自己甄别了。
时间拨回一两个小时前。
偏僻的公园处,一位大叔在抽烟,他的厂子里出问题了,到处求神告奶奶地四处借钱,吃了不少闭门羹。公园没什么人,他心情正低落着呢,为了缓解焦躁不安的内心,烟雾缭绕间他一根接着一根吸烟。
渐渐地,皮鞋脚下一地的烟蒂。
又一次借钱被拒绝了,他暗骂了一声,视线往左移动,一晃眼发现吊环处那里吊了一个人。半个小时前是什么姿势,他都打半个小时电话了,那人还是同一个姿势。
这下他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中年男子被焦虑愁绪淹没的心,总是抽出一点分给这位陌生人了,举着手机走过去,看到死者僵白惊恐的脸,手指凑过去没有感受到温热的一呼一吸,男子吓了一跳,总算意识到了什么。
他对电话那头快语连珠说:“我一会儿再给你聊厂子的事情,我这里有人死了,我、我要报警!”
电话那头也吓坏了:“好好好你报警。”秋冬天色暗得快,到底也是大白天撞到尸体,中年男人嗓子眼一阵发紧,颤抖的指尖哆嗦着,才正确拨通了报警号码。
在半小时前,一名高中生跌跌撞撞从草丛边走了出来,正是罗明。
随着天气逐渐转凉,除了部分爱俏的学生,附近高中大多数学生都抵御不了寒风,主动换上了长袖外套。罗明也是如此。
他穿得很厚,出门前母亲还勒令他在校服外套里穿一件厚毛衣。索性因为他身材瘦削,怎么穿都不显得臃肿,只是母亲的审美过时了,那毛衣的款式略显老气。
不少同学背后里暗暗嘲笑他。
厚毛衣加秋冬款的外套,他的感受本该温暖如春,可这一刻他惊惶失措,脊背落满了冷汗,额头也直冒汗珠,风一吹感到无比寒冷,脚也僵麻得厉害。
他没有想到,人命竟如此脆弱……
那么遵从物理法则,直直掉下来,那皮肤竟一点也起不到保护作用。
还好没有人看到。他才十七岁,不能成为杀人凶手。如果他进监狱了,他会被关多少年?他胡思乱想着。
这时候母亲来电话了,尖锐的铃声打断了他混沌的思绪,电话那头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我还在公……外面书店,我马上回家。”罗明脸色煞白,神色浑浑噩噩地应了几句,他撒谎了,说自己在书店里买辅导资料。就在这时,忽闪忽闪的路灯下迎面走来两个高中生。
一个戴着老气横秋的黑框眼镜,遮不住清秀的五官,气质略有些稚气,在出声说话:“哎!我度数又加深了。”另一个身形高瘦,长相更为出挑一点,一直在偏头听同伴说话。路灯昏暗,都能清晰照见眉眼那份优越出众。
两方迎头撞上,对方在看他。
罗明陡然一惊,打电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脸部肌肉猛然紧缩了,一种心虚感不顾一切地蔓延上来。
我刚刚撒谎在书店,对面两个同龄人没有听到吧?这里可是公园,跟书店八竿子打不着,平时撒谎没什么,可刚刚才发生了……
他心里反复祈求,希望对面两人没听到。
实际上,周眠洋确实也没听到,他一直在哼哼唧唧黑框眼镜丑死了,度数加深了,想配隐形眼镜等等。江雪律也没听到,他是看到了——
在罗明闯入他视线时。
他看到了一个少年波涛汹涌的内心,对方伸出一双手,就那么轻轻一推。一个人从高空摔下。
看到这一幕,江雪律愣了一下,也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的能力升级了。大白天都能看见故事,他不动声色,将所有惊疑强行压下,浮现在面上就是一派冷静自然。
罗明不着痕迹地观察那两个高中生,没发现异常,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注意到他突然没声,“怎么了,明明?发生什么事了?”
罗明低下声音:“没事,遇到俩英华的学生……”
电话那头以为他是在书店遇到英华的学生,连忙安慰道:“明明,英华虽然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可你也很厉害,我们家明明当年是因为生病才错过了英华呢——英华错过了你,是他们的损失。”
母亲絮絮叨叨,很快话锋一转:“不过英华学生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明明你看他们买了什么书,你也跟着买,回来妈妈给你钱。”
他胡诌的,他哪里知道英华用什么辅导书。罗明只能勉强应下,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这一夜无事发生,他几乎没睡着,一睁眼就是天亮。第二天起来母亲以为他熬夜做题了,称赞他太用功了。
罗明随意地应了两声,前往了学校。
这个晚上他努力排查了一下情况:事发地极为偏僻,除了车辆没有第二人了,应该没有人正好目击到什么。
为了避嫌,他这辈子不会再前往那个公园了。
他走出公园时,撞见了两名同龄人,希望他们也是恰好路过,彼此都互相当成一个路边的过客,彻底忘记他。昨天他只是一时克制不住,让自己的行动和生活一刹那就像脱轨的列车,冲出了正确跑道。之后他会努力让脱轨的生活,重新恢复正轨的。
我还年轻,我是未成年,我不能有事。
罗明越想,手里攥着黑笔在稿纸上乱涂乱画了几下,随着情绪发泄出去了,心里才慢慢平静。
早读课十分平静,他也安安分分,一如往常。
直到上午三十分钟的大课间前,大家四散开来,班主任来到他桌前,低声对他说:“罗明,你一会儿来老师办公室。”
他的眼睛从书本里抬了起来,惊讶了瞬间,“好的。”
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
尤其是他发现老师只在他面前停留,没去找任何学生。老师突然找他?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最近的成绩很稳定,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要谈心也轮不到他……罗明心里微妙地产生一种抗拒,总觉得去了,会发生不好的事。
他起身前往了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在整个走廊的最深处,他一路走过去,因为不知道什么情况,感觉路很漫长。很快,他不祥的预感印证了,他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两位警官。
这两名警官穿着便衣,亮了一下警官证,看上去十分年轻高大,笔挺的身躯衬着他们威仪不凡,别有一番气势。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脸带笑意。
那一刻罗明心跳加速,心脏急促得几乎快从喉口蹦出。有一瞬间,他刚迈入室内,几乎想夺门而出。
“是小罗同学吧,请坐。”蒋飞正是那个面带笑意的人,他怕吓到孩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
罗明没有坐,他仿佛受到了惊吓,第一时间望向班主任。班主任立刻为自己的学生解围:“不要怕罗明,这两位警察同志,只是来找你咨询一下问题的。”
“什么问题?”罗明嗓音艰涩。
他能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审视,不知道是哪一位警官,总之让他脊背发寒。
班主任知道他性格胆小,立刻上前,一只手覆在他的肩膀上,轻柔地安慰道:“没事的,警察同志只是简单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了就好了。”
警方对未成年人的审讯或者问话,必须有监护人或者成年人在场。所以几位教导罗明的老师一直在办公室,没有离开,此刻也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少年还在长身体的阶段,抬眼仰视两名警官,感到了几分压力。罗明处在弱势处境,说不出话。察觉到这个状况,蒋飞立刻找了个椅子坐下,同时给罗明抽了个板凳。“小罗同学不要紧张,配合我们问几个问题就好了。”
“好……”罗明实在不想交谈,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心想难道是自己暴露了吗?可昨天明明没有目击者,他在失去呼吸的男人面前蹲坐过,从他的角度,怎么看都是意外……
蒋飞拿出笔录本,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支笔,熟练地拨开笔帽,“请问小罗同学,你昨天放学后去了哪里呢?”
来了!
果然是跟昨天那件事有关。罗明脑子一片空白,他想也不想道:“去了书店,老师说最近上了几本辅导书,希望学有余力的同学能自行购买,我就去了。这件事我母亲也知道。”
不到关键时候,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
仿佛有人操控他的嘴,他讲话一点也不磕巴,十分流畅地回答了问题。答得有点快,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听是在书店买书,几位老师面露欣慰,帮着补充道:“我确实那么说过。”
罗明本来成绩就好,私底下也如此努力,他们的目光越发柔和慈爱。
众位老师实在搞不懂,两名警察要来一个中学,耽误一个学生的休息时间,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瞧瞧对方毫无血色的小脸,一定昨天晚上又熬夜做题了吧。
另一名冷漠英俊的警官顿了一下,“买的是什么书,还记得吗?有向店员索要小票吗?”
“买的参考资料和理科三十六套……”他状似回忆地报出了书名,“店老板直接收钱,没有索要小票。”这些都是他事后补买的,他去的是一家窄小逼仄的老旧书店,老板一眼就能看到顾客动向的小门店,自然没有监控、也没有收银台。
老板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记性不太好,昨天来的客人,今天根本记不住。
“你进入书店大概是几点,离开又是什么时候呢?”
“我记不住了,我有些沉迷在书的海洋里,在书店的角落待了很久,没特意去记时间。不过我母亲昨天那通电话打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时,我在书店里。”察觉到那名秦警官一直在谨慎地观察他,一种直觉告诉罗明,必须把时间含糊,不能记得太清楚,否则会引起怀疑。
一名警官沉吟片刻,又道:“那小罗同学,你在六点左右,除了书店还去了什么地方吗?比如学校附近的公园。”
“没有。我很爱学习,等闲不会去公园游乐。”
罗明知道老师们喜欢什么样的回答,流畅地回答出来。
果不其然,除了个别老师觉得这样太束缚天性,大多数老师都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帮着见缝插针对罗明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褒扬:“罗明,性格就是很认真,是一个好孩子。”
“他的成绩一直是班级前列,时常还能竞争年级前十。高中生就是要认真读书,不要沾边一些游乐设施,再辛苦两年就解放了。罗明就做得很好,有自制力。”说着说着,老师们都快忘记有两名气势逼人的警官在场,一个大拇指就竖过来了。
“那你知道,昨天公园里有一个中年男子不幸摔死去世的事情吗?”
来了!果然七拐八拐还是抵达了这个话题。
罗明眼神闪烁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道。”
“有人报案说是一名高中生作案,可惜现场没有目击者……”
既然没有目击者,那为什么有人报案!还指名道姓是他!你们警方办事效率也太高了,今天早上就找上门来。
罗明几乎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想问出这个问题,天知道他在办公室里见到两位警官,那一瞬间天都要塌下来了。
“能再问你一遍,六点左右你人在何处吗?”
“我在书店……”无论问几百次,他都是这个回答。
“小罗同学,你的指甲怎么坑坑洼洼的?”蒋飞眼尖地注意到他的一排指甲,几乎被咬得千疮百孔。
有些人喜欢咬指甲,越是承受不住压力就会下意识去咬,这些指甲破碎并非陈旧性破损,而是昨天新添的。
“我、我昨天试做了老师说的试卷,发现好难做不出来,就苦恼地咬了咬。”这个理由也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