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猷在昏暗的烛光里幽幽地看他。
酒色让宁颂的脸没有那么苍白了,只是那张脸还是过于瘦削,眼睛乌溜溜的,反倒看着黑了很多,映着跳跃的烛光,好像被酒劲烘托的湿漉漉的。
他看起来真的可怜兮兮。
看到他这个人,都能想到他过去在下港湾过的是什么生活。
“你怎么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参加的春季特招。”他说。
“什么特长?”李猷问完了,又补一句,“学习好?”
宁颂“嗯”了一声。
“以前住下港湾哪儿?”
“浅水埗。”
“巧了。”李猷眼睛一挑,“那地我熟。”
他靠的有点近,身上热腾腾的,也可能是宁颂喝了酒自己觉得热,但他闻到了李猷身上的香气,和其他人身上各色的香水味不同,一闻就是沐浴露或者肥皂的香气。宁颂略微后仰,但他知道李猷也是特招生,于是心里一动,问:“你知道那儿?”
不会也住那儿吧?
李猷嘴角咧开,他这人太招人了,轻轻地瞥人一眼,眼神就像有信子舔人脸上,“常去那儿帮人收账。”
宁颂:“……”
他昨天在下港湾出去吃小馄饨,还见到收账的人,凶神恶煞几个精神小伙,追着人打。
李猷看清他脸上瞬间转变的神色,眼睛就眯起来,轻声笑。
好像又在逗他似的。
但他的眼睛依旧是不带笑意的。
宁颂不擅长跟李猷这样的人打交道,扭头看到乔侨,立马站起来:“你找我?”
乔侨忙点头:“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走走走。”宁颂忙说。
见李猷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他急忙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出来,见大厅里人已经少了很多了,很多都挪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了。
这算什么迎新会啊。
根本就是给这帮富少爷的玩乐场所增加点新鲜和气氛。
他跟着乔侨往外走,路过一个套间门口的时候,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有人坐在另一个人身上,光裸的脊背在摇动,被灯光莹润,像一幅西方的油画。
坐在下面的那个人忽然歪头看过来。
是秦异。
额头上都是汗,醉醺醺的,眼睛像是在发狂。
他昏昏沉沉的,几乎觉得这样的场景像是在做梦。
还是很混乱的梦。
乔乔冲他挑了下眉毛,似乎想和他吐槽或者科普什么,又怕人听到,所以拉着他往外走。
快走到消防通道口的时候,忽然一只胳膊伸过来。
宁颂吓了一跳,就见乔侨被人拉过去了。
乔侨“诶诶”地叫,宁颂立马一手抓住了他靠近自己的胳膊,扭头看过去,就看见微光里一张不怒自威的脸。
“你干什么?”他忙喊。
就算是男校也要讲究一个两厢情愿吧!
还可以公开场合强抢良男么?!
他立马伸手去拽,听见乔侨忙说:“没事,熟人。”
宁颂一听,立马松了手。
熟人啊。
对方年纪看起来得有二三十了,穿了一身正装,人又高,透着老成。
“你长本事了,我的话全都当放屁啊乔侨。”对方一看就是老阴阳人了,出声就带着几分刻薄,“还喝酒了?越来越能干了。”
乔侨甩他胳膊:“你别拉我。我就喝一点。”
但没什么用,人直接被拉走了。
宁颂跟着跑了几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掺和到人家的纷争里去,乔侨回头:“我先走了,明天见啊,你记得你宿舍的路吧!”
宁颂停下来,看着乔侨被抓走了。
……
好凶的哥。
宁颂站在路边,看着白荆木花落了一地,白雪似的,又被风卷到他脚底下。
宁颂挠了挠他微卷的长头发。
好混乱的男校!
他看了看时间,赶紧往天桥走。
他现在对夜间独行有点阴影,就怕路边从来有人蹿出来堵他。
已经是半夜了,天桥下的马路都没有一辆车了,远处海浪声阵阵,月光下海面有一种幽深的亮,他听见有跑步声传过来,回头去看。
林狸喘着气停下来,笑着问:“你小伙伴呢?”
“他先回去了。”宁颂回答。
林狸依旧笑着:“那我们一起走啊。”
他真的像个皮毛油亮的红狐狸,眼睛最像,狐狸眼,眼珠子黑溜溜的,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透着点奸诈和轻蔑,好像世上所有人都只是他的玩具而已。
他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宁颂直直地回视,路灯下小脸雪白。
林狸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
宁颂躲了一下,他感觉太痒了。
林狸就笑了,说:“其实你五官挺好看的。”
这可把宁颂给吓到了。
他笑了笑,说:“没你十分之一好看。”
林狸挑了下眉毛:“也是不用跟我比。”
艹。
林狸说着就轻盈地笑起来了:“李猷好像很在意你啊。”
“啊?”
“你喜欢他吗?”
“我第一天来。”人都不熟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宁颂反问,“你喜欢他?”
宁颂是笑着问的,笑起来可怜又无害,好像又带了点讨好的意味,但他的眼睛刺到了他,因为林狸莫名觉得他的眼睛和李猷很像。
眼睛里没有笑意。
他很瘦很瘦,却莫名带一种韧劲,这韧劲好像来自他的身体,像野草一样再枯黄也死不了,又或者来自他的灵魂,乖巧只是唇角浅浅的褶子堆叠出来的假象。
林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交个朋友呗,说不定以后咱们会经常见的。”
宁颂敷衍地点头,目光不可控制地盯着林狸右眼下的泪痣,笑:“好啊。”
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
林狸是金色铭牌,住二号楼。
他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四号楼。
真是累死了,身上酒气没有完全消散。
不过谢天谢地,他入学的第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四号楼宿舍,关上门,打开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飞快洗漱了一下,躺到床上,刷了一下论坛。
几乎整个首页都是和他相关的帖子。
他随便点开几个看了一下,有些人在扒他的家庭,有些人在扒他的特招成绩,当然了,更多的都是在失望。
不是失望他太差劲,太差劲也会很有意思,他偏偏靠近中下部分,和他的外表一样,乏善可陈,毫无任何鲜明的特征。
本来上东公学建校史上第一个来自贫民区的特招生多好的爆点啊,如果他极其漂亮,或者极其丑陋,都会给这个需要新鲜血液的封闭男校带来多大的乐趣。
陈词滥调他看的眼皮打架,最后挑了个和他无关的帖子看。
“震惊我全家,今天迎新会李猷也去了!”
……你爸妈知道他们大半夜被震惊了吗?
宁颂昏昏沉沉地点开帖子,看他们在那讲李猷和秦异的过往纠葛,从李猷的迎新会讲起,看了没两行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住了。
不管怎么样,这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他感受到一种窃喜的平静,每天这个时候,都是他最安宁的时候,有一种不管明天会怎么样,至少我还有一整个夜晚可以不被打扰也不用面对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支撑他度过人生无数个阶段。
宿舍没有窗帘,窗外正好是廊下的灯,但床架子上有上一任学长留下的挂钩,他把衣服挂上,挡住了灯光,露出的一块正好可以看到外头的月亮。
他盯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一会,听见了猫在叫,慵懒,被春日的夜风吹散,白荆木花的香气如月光一样氤氲,似乎比白日里更香甜,二者融合成柔软静谧的一团睡意。
然后他就听见楼上传来规律的撞击声。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宁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