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颂好像有点醉意,听起来声音很温吞。等他挂了电话,转身看到他,就将手机装在了兜里。
他的羽绒服帽子很大,带毛的,一张脸显得又白又小。
李猷就掐了手里的烟,又回去了。
宁颂跟着进去,在他的座位上重新坐下。
“是不是黏人精又查岗了?”乔侨笑着问。
宁颂笑了笑,没说话,转头打了个喷嚏。
刘放立即递了一杯酒给他:“刚热的酒。”
宁颂接过来又喝了一口。
乔侨说:“这杯太多了,你别喝醉了。”
刘放笑着看宁颂,眼睛几乎无法从他脸上移开,说:“我看宁颂酒量可以。”
宁颂以前其实酒量不比李猷差,酒也很能喝 ,他们孤儿院有一帮人,小学就开始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喝酒了,一开始完全是被迫的,后来习惯了,相比较抽烟,他更喜欢喝酒,他刚开始打工的时候,冬天很喜欢在他住的附近一家小卖部买那种几块钱拳头那么大一瓶的白酒,喝了酒暖洋洋的软绵绵的,不会觉得冷。
因此他对李猷喝的这种酒很熟悉。
被他这样的酒勾出了很久远的回忆。
李猷总是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他想,他们之间大概有一半的羁绊,都是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喝了这一杯酒,他就明显话少了很多,趁着大家说话的时候,又去拿了李猷那瓶劣质酒,要再倒一杯,却被李猷把酒放到身后去了。
他头一歪,勾手。
他本来容色雪白,此刻脸上却有一种美不胜收的红。
李猷没理他。
宁颂就垂下头去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柔软,看起来那样乖顺可怜。
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外头玻璃门忽然被人推了一下,范多多从洗手间提着裤子出来,说:“有人敲门。”
郑小波本来在靠着刘放说话,一听这话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但范多多已经跑过去了,开了门,就看见濮喻顶着一头雪花进来了。
范多多说:“又下了?”
濮喻“嗯”了一声,大家纷纷跟他打招呼,笑着扭头看向宁颂,看到宁颂垂着头一动不动:“宁颂睡着了么?”
乔侨笑着搭上宁颂的肩膀,宁颂抬起头来,大家却都愣住了。
因为宁颂满脸的泪。
只有李猷抽着烟,将头低下去了。
“怎么了这是?”刘放忙问。
宁颂隔着人看到濮喻,更控制不住了,嘴一撇,好看的脸也扭曲了起来。
宁颂埋下头,肩膀抖动。
大家大概理解不了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都有些震惊,乔侨靠过去,抱着他的肩膀,笑着解释说:“喝了酒就容易感伤,哈哈哈。”
郑小波动了动嘴角,也红了眼眶。
他想,拿着铁棍坐在门口的宁颂,和此刻喝了酒哭的宁颂,都叫他这样动容。
李猷怎么会不知道宁颂为什么哭。
他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将嘴里的烟捻了。
濮喻也很意外,朝宁颂走过来,说:“怎么了,喝多了?”
宁颂摇头。
乔侨起身让座:“喻哥,你坐。”
濮喻在他的位置坐下,歪着头看向宁颂。
宁颂却站了起来,身体一晃,差点栽倒在地,还好被站着的乔侨抓住了。
濮喻站起来,问:“要走是不是?”
宁颂点点头。
大家都起身去送他们。外头雪下的很大,地上已经又是薄薄的一层,宁颂东倒西歪,已经走不稳了,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察觉左边扶着他的人是一只带了纹身的手。
手背上的纹身模糊残缺,疤痕很明显,四根手指都很有力,唯有小拇指虚虚地弯曲着。
他扭过头去,对上李猷的脸,于是就伸出手来,晃晃地搭上李猷的肩膀:“猷哥。”
李猷“嗯”了一声。
宁颂摇摇头,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濮喻怕他冷,就把羽绒服的帽子给他扣上了。
帽子太深,遮住了宁颂的视线,他将帽子拂去,扭头蹙眉看向濮喻,很不高兴的样子。
濮喻只好由着他。
宁颂又看向李猷,抬起手,还没开口,人先哽咽起来。
他想跟他说,不知道这样李猷难受不难受,但不管他怎样想,什么都没有安全重要。
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什么都没有一个健全的身体重要。
他作为曾经残疾的人跟他说这样的话。
但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了,这才最叫他痛心。
他说不出话来。
刘放还笑,对范多多说:“没想到宁颂喝多了是这样的。”
“要不我跟着你们过去吧?他走得了么?”乔侨问濮喻。
濮喻说:“不用,我坐车来的。”
“你车呢?”
“被一辆车挡住了路,停前面路口了。”
大家就把他们送上车。
宁颂歪在车上,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车外这些人。濮喻立即进来了,朝乔侨他们摆手:“走了。”
他关上车门,车子往后倒,在十字路口掉头。濮喻又伸手摸了一下宁颂的额头:“怎么喝这么多。”
宁颂歪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说:“都说了……不让你来了。”
这边距离宁家并不远,车子在台阶下停住,张叔怕濮喻背不好,跟着在旁边扶着,宁颂的鼻涕眼泪把濮喻的后颈弄湿了一片。
把宁颂送到家,刘芬和宁威见都吃了一惊。刘芬跟着他们进了卧室:“怎么喝这么多?”
宁威留在客厅里,和陪他们一块回来的张叔聊了两句。
濮喻出来说:“张叔你先回去吧,我今晚不走了。”
张叔点头:“我看他可能有点发烧,最好给他吃点药。他喝了酒,吃药注意点。”
宁威送张叔离开,回来见濮喻和刘芬在忙着给宁颂脱衣服脱鞋,刘芬见他不配合,就说:“毛衣就让他穿着吧。”说着倾身试探了一下宁颂的额头,是有点热。
刘芬先给他吃了退烧药看看情况,谁知道没一会他烧的却更厉害了。
宁颂现在身体好了,但以前很差,夫妇俩都很担心他身体再出问题,又赶紧给他穿衣服,送他去诊所输液。
谁知道这么一折腾,宁颂就醒了。
“濮喻。濮喻。”他叫他。
“嗯,我在呢。”濮喻说,“在呢。”
他紧紧抓着他,像是他会消失。
过了一会又一直叫:“爸爸,妈妈。”
刘芬和宁威都在旁边看着,刘芬一直埋怨:“你说喝这么多酒干嘛。怎么也学着喝酒了?”
宁颂就伸出胳膊来要抱她:“妈妈。”
显然是有些迷糊了。
迷糊的宁颂很黏人,黏人到近乎悲伤,看得濮喻并没有被依赖的喜悦,反而很难受。
一直等输完液,人才清醒了很多,也安静了下来。
回到家躺了半小时,宁颂一个寒颤醒了。
濮喻立马靠过来:“醒了?”
宁颂睁着无神的眼睛发了会呆,说:“我现在酒量这么差。”
“喝口水。”濮喻递了杯温水过来。
宁颂爬起来喝了两口,才注意到濮喻穿着毛衣在床头靠着。
他喝了水就又睡下了。
濮喻给他掖了掖被子,说:“现在可以讲了吧,到底怎么了?”
宁颂就跟他讲了李猷的事,讲着讲着又哭了起来。
濮喻抱住他。
他第一次见宁颂这样哭,亲他的眼睛,这眼泪虽然不是为他而流,他却一点也没有妒忌。
濮喻和宁颂走了以后,剩下他们那群人又玩了许久,等大家也都走了,郑小波还不困,拿着拖把将大厅的地拖了一遍,又去上了个厕所,将房门仔细锁好,看了一眼外头的监控录像。
雪花纷纷,外头像个黑白世界。
他搓着手回到卧室,里头李猷居然关了灯。他飞速爬上床,说:“真冷。”
李猷似乎已经睡着了。
但他知道他肯定没睡。
于是躺了一会,又说了关于宁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