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从外面跑进来,有些急促道:“二夫人,夫人在厅堂内等您。”
她压下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绪,知晓管湘君此刻找她过去,定然是沈家那边传来了消息。
若是能够渡过这一关,楚家日后便再也不是身份低微的商贾了……
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她散尽家财拼上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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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没有料错,消息才送到楚家没有多久,明帝派来的马车就停在了沈府门外。
“公公没听错?只叫我一个人去?若是陛下需要,整个沈府的人收拾收拾一并进宫也不是不成的。”
春和笑容有些僵硬,刚被热情迎进来的时候还琢磨着今日的差事好做,谁能料想到,从见了这小祖宗的面就被扯着好一通阴阳怪气。
偏这小祖宗每一句都要强调一番自己忠君爱国,叫他都没法子制止。
休说他现下还想不明白陛下一醒过来就召沈瑞进宫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是知晓了,只要沈家一日不人死家亡,眼前这位就招惹不得。
所以无论好赖话,春和都得凑合着听着。
他笑得一脸为难:“沈公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陛下只是想起沈公子,命老奴接公子进宫去,哪里用得到这般大费周章。”
沈瑞没接他的台阶,只是在春和面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的时候,才轻嗤一声:“最好不过。”
春和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赶忙跟在沈瑞身后,甭管如何了,只有将这小祖宗接进宫中才算作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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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病重早就已经不是可以隐藏的秘密了,是以即便现下世家之中颇不稳当,春和也还是引着沈瑞一路进了大殿之中。
大约是因着要静养,所以大殿之中很是昏暗,处处都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汤药味,闻起来难免有些刺鼻,但沈瑞却好似浑然不觉般。
春和轻声道:“陛下,沈公子来了。”
明帝疲惫地睁开眼看着合手请安的沈瑞,面色上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缓缓道:“来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陛下邀约,岂敢不来?”
明帝无奈摇头:“你啊,还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继而又转身对着春和道:“叫人都下去吧。”
春和面上有些迟疑,但还是奉命将大殿之中伺候的太监侍女都一并领了下去。
等到大殿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明帝才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可知今日,朕叫你来是有何事?”
沈瑞懒得陪他周旋,干脆捡了个床榻边摆着的圆凳做坐下,语调有些散漫:“招安?拉拢?借刀杀人?无非这三种,就看陛下想做到哪一步就是了。”
“削弱景王、打压世家原本就是陛下始终筹谋着的,只不过一直没能挑拣出把好用的利刃罢了。而今景王扯着陆家一并下水,应当是将枕头送到陛下手中,可陛下却始终悬而未决,想来顾忌的无非就是倘若这次借了沈家的势,日后定然要致使尾大不掉。”
明帝看着他的脸,眼神竟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半晌才有些无力地缓缓开口:“是朕错看了你,想不到这世家嫡子之中,谋算最深的竟然是你。”
“虽无读书科考之才,却深得阴谋算断。”
沈瑞闻言皱了皱眉,显出些不满来:“都这会儿了,还要玩一贬一扬的把戏?说不定陛下多夸赞臣几句,臣就当真能做出什么保证来。”
明帝听着他这明显无礼的话也并未动怒,只是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并非庸才,心中自有谋算,又岂会因着朕一句话而错了论断?”
沈瑞直了直身子难得正色道:“可是陛下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
“臣这些谋算没有半个字是阴谋论断,臣所行之事,俱是阳谋。”
大殿空旷,稍一大声,就好像能生起回音一般。巨大的铜制九龙香炉之中燃着的是太医院新调配出来的安神香,可哪怕是此刻浓郁至极,也实在叫人难以安定。
“难不成陛下当真以为这世上没有了景王、没有了几大世家,便可成全了什么太平盛世不成?”
“说到底,陛下并不信任太子,觉着他只可做一庸碌的守成之君,因而便想谋算一个四平八稳的景象传到他手中,可此事当真是三五年便可行的吗?休说臣满心盘算,陛下又准备了多久?”
明帝半晌才开口道:“你说得对,朕彼时尚在潜邸,若非长姐下嫁得了沈家的助益,朕在众多兄弟之中未必便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可也正是那一次让朕看清楚了世家究竟手握着多少权柄,甚至连天子之位都可左右。”
“汴朝自建朝以来,世家便久久兴盛,便是没有今日之事,也早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待朕百年之后,太子年幼,权势定然会被架空,朕决不允许。”
沈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今这朝堂之上,原主早已经将沈家子弟压得死死的,楚家又多从商不从政,白家老爷子懂得收敛,只怕最叫明帝夜里难以安眠的便是陆家了。
此次陆家之事来的蹊跷,即便有景王从中搅混水,也未免太急促了些。
到底是帝王,藏在暗处的手段不知几何。
只是大约没想到景王反得这般快,这才将皇权架在了火上炙烤。
“可即便陛下将朝中与世家相关的朝臣尽数屠戮殆尽,就能保证不会有新的世家起来吗?世家虽多年把持科考入仕,但汴朝而今的兴盛,就尽数是寒门铸造的不成?”
明帝默了默声,他心中自然清楚朝中官员即便各有阵营归属,却也不能说不是好官。
世家为保百年兴盛,惯来是会教导子弟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出了个沈瑞,便使得人瞧见了就叫小霸王、小祖宗。他不过是爱玩、好奢逸,与那些个官宦家中将养出来的差得还远呢。
沈瑞也不等他在心中尽数想明白,便直言道:“便是陛下真的对世家忍耐不能,现下一并发作也终究是引火烧身,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他这话明帝自然清楚,若非如此,明帝也就不需要盘算这么多年了。
半晌,明帝忽而笑了一声,好似想了个通透般:“说罢,让朕听听你的阳谋又是如何?”
奈何沈瑞是个不大听话的,闻言只觉着疲倦:“陛下猜猜景王给了多少时间让陛下在此听臣讲故事?”
“只一句,臣的商船此刻百年停在渡口,可运货、运粮,自然也可运兵,至于寒门……”
他轻笑了声:“陛下若是肯交由臣去办,今日之后,百事俱安。”
第180章
等到春和进来的时候, 铜炉之中的熏香已经所剩无几了,大殿之中没了那些袅袅升起的熏香之后,竟然难得地显出几分冷情来。
春和下意识怔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收拢起自己的心虚,快步走了过去——他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奴才,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己的情绪。
他弯腰站在床榻边小声呼唤着:“陛下……”
明帝从梦境之中醒过神来, 环视了一眼空旷的大殿, 忽而问道:“走了?”
春和知道他问的是沈瑞,于是连忙道:“已经走了, 方送出宫。”
说完后又试探着问道:“可要派人看着……”
明帝摇头道:“不必了,此子非凡子,他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大约是怕日光晃进来后打扰明帝的休息, 四周多放了些幔帐, 这也就是为何沈瑞方才进来的时候会觉着殿内昏暗了。
“什么时辰了?”
“已经未时三刻了。”
明帝缓缓叹了口气:“若是太子还在, 此刻大约已经在皇后那里讨糕饼了……”
春和垂着头不敢多说话, 而今太子生死未卜,派出去多少人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待到他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 明帝已经倚着那软枕睡着了。这些时日他一面为着萧明锦忧心,一面又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朝中形势,已经许久不曾安眠了。
春和为他拉了拉被子,轻声小心地退了出去。
看着外面已经有些不大兴盛的天光, 春和站在石阶之上长叹了一口气,还往着这些个昏暗的时日能早些过去, 这汴朝可不要再经受前朝之苦了……
——
“你们听说了么, 朝廷下了告示, 说是明日会在元水街给我们个交代。”
“依我看,肯定是个骗局, 指不定就是朝廷新琢磨出来的蒙骗人的法子,若是当真有交代,为何不今日随着告示一并张贴出来?”
“子良兄所言有理,依我看定然是那狗皇帝想出来的把戏。”
周遭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心中虽然又疑虑但也是愿意相信朝廷的,他们对明帝也并没有什么恶感。
毕竟明帝在位的时候,汴朝上下还算是太平安定,更何况他们心中以为寒门学子而今没有出路,都是那些个世家官宦所为,陛下只是被奸人蒙骗罢了。
说到底他们虽然觉着此次科举实在是荒唐,但心中对跟景王一党厮混着作乱还是有些惧怕的,毕竟一旦被扣上了谋逆乱党的帽子,此生便再也摘不下去了,甚至还会牵连全家。
不是谁心中都有这般勇气的。
先前说话的那几个见他们这般游移,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道:“那便去瞧瞧,我们这么多人,就算那狗朝廷真有什么鬼把戏,还能将我们都傻了不成?”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这么些人凑在一处,还是叫他们心中有些底气的。
“说得也对,我们同去!”
“同去,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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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元水街上就摆出了好大的阵仗,春珰手中甚至还拎着一个铜锣。
她轻声问:“公子,若是今日没人来该怎么办啊。”
沈瑞慢条斯理地掀开茶盖轻啜了一口,淡淡道:“不会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心求死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距离告示上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元水街上便聚集了不少人,就连周围的屋子也都掀开一个窗户缝,小心看着外面的局势。
寒门学子们心中虽然忐忑,但对于朝廷告示之中的“交代”也是满怀期待的,可没想到特地来了之后,却只瞧见了个沈家的纨绔,一时之间心中难免失望,聚了一大堆叹气的声音。
春珰看着下面低眉耷眼的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他们不会一看是我们就跑了吧?”
小丫鬟很有情商,没有说是一看见沈瑞就跑了。
“他们闹这一场不就是等着今天?你现下拿刀逼着他们走,他们都未必乐意。”
日头逐渐高了起来,沈家的奴仆特别务实地搭了遮阳的棚子,但只能遮住沈瑞和江寻鹤那一小块,后面那些个世家子弟连带着吏部、翰林院的几个官员都只能干晒着。
眼睛一下下地往沈瑞那边瞧,却最终还是敢怒不敢言,你推我搡地,半天都没推拒出了靠谱的人出来说话。
沈瑞料想地没错,即便早就有人将此处等着的是沈靖云那个纨绔,也照样有很多寒门学子赶过来,还要嘴硬说自己全然是看在江太傅的面子上。
春珰看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面上一喜:“公子果然料想地没错。”
沈瑞端着茶盏看着下面那几乎要街道挤得满满当当的学子们,他们大都出身贫苦,即便偶尔有几个商户家的,也是依着律令只能穿些粗陋的料子。
他们闹了这么久,官兵日日镇压搜捕,大约也只能东躲西藏的,而今忽然暴露在日光之下,显得狼狈不堪,但即便如此还是个个挺直着脊背,生怕因为自己败了整体的气势。
甚至即便明眼瞧着而今高台上的是沈瑞,也依旧怀揣着心中那点毫末的期望,半步不肯挪腾走。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他们并不难猜,倒是我们显得卑劣。”
拿捏着旁人的那点赤诚之心耍手段的才最是无赖。
眼见着天色已经差不多了,春珰得了眼色,猛地一敲手中的锣,倒是先将她自己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