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片刻后,认不清人的沈瑞丧气地垂下眼,凑到杯沿小小地啜了一口,随后便飞快地撤走,生怕再晚上半分便会被逮住般。
江寻鹤看着那似乎都不起半点波澜的杯子,家里的狸奴舔一口,大约喝得也比他多些,他非但没将杯子移开,甚至凑得更近了些,语调没什么起伏道:“再喝一点。”
沈瑞正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神情,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地凑了过去,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了些,沈瑞皱着眉吹了吹。
江寻鹤无奈地微叹了一口气,垫在他颈后的手掌向前探出一点,拢住他的发丝,让他能没个遮挡地喝茶。
沈瑞牙关轻启,叼住了茶杯的边沿,微微仰头,由着茶水顺着唇边齿缝流进去,水珠挂在唇瓣上,透出些唇上本有的桃色。
江寻鹤目光晦暗,手指无意识地拢紧,将沈瑞颈侧的皮肉捏得泛红。
沈瑞却恍若不觉般叼着杯子,他抬起眼,目光直视着江寻鹤,齿尖微微一松,杯子便不轻不重地重新砸回了江寻鹤的手心。
江寻鹤却觉着那杯子好似千金的重量,砸进一片坦荡阔落的湖心,直垂进底,激起千层无尽的泥沙水浪。
他喉间微动,最终只是克制地将沈瑞重新放到软榻上,瞧着他平稳下来,才将手撤了出来,方移出不过寸许,便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他一转头便瞧见沈瑞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虽还是盛着水光似的,却裹着些狡黠的意味,那手更是不安分地沿着他的手腕上下摩挲着。
活像个调戏姑娘的纨绔。
摸了好一会儿,他又嫌弃地将江寻鹤的袖子往下扯了扯,露出整个小臂,沈瑞的指尖沿着小臂上流畅的线条滑过去,直到摸到了个冰凉的凸起时,动作才稍稍顿住。
随后,那指尖便将那点横纵的凹凸纹样逐条摸了个清楚,沈瑞忽而轻笑了一声,手上用力将那小臂扯得更近了些,目光含着雾似的瞧了半晌,才轻声笑骂了一句:“狗东西,倒是会挑时候。”
沈瑞认不清人,却认得那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他昨夜梦了一夜的身死之境,早上又起了个早,本就头痛的厉害,却不防这索命的便是连他醉酒后都不肯放过他——巴巴地凑过来要再杀他一次不成?
沈瑞挑着眉含着笑,眼底却是一具地冷,落在江寻鹤身上的目光跟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地要将人的皮肉全剐个干净,好留下森森白骨嚼烂磨碎。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沈瑞倒来不及琢磨为何今日的梦境同往常都有些不同,他只觉着有人在他心头煽风点火,一句一句地催促着他将眼前人杀了。
最好是一刀捅进去,杀个贯穿才好。
江寻鹤的心却难以自抑地燥热起来,连喉间都好似被火烘烤过一般,徒留一层干哑。
他看着沈瑞挑着眉,齿尖磨着自己腕子上的皮肉,声音含糊却裹挟着些恨意道:“狗东西,爷早晚会杀了你。”
第036章
沈府门前高悬着灯笼,照亮了好大一处地界,平日里紧闭着的府门此刻也大敞着,不断有侍女小厮提着灯笼走出门外来张望,又失望地重新转回府里。
马车从石砖上碾压而过,转出些细碎的声音,车前悬着一盏纸灯笼,上面糊着的“江”字在烛火的映衬下,摇摇晃晃地投到地上去。
沈府阶上的小厮瞧见了,顿时眼睛一亮,飞快地转身道:“快去通知家主,公子回来了。”
待到马车在府门前稳稳停下时,一行小厮婢女已经备着软轿、披风侍立在侧了。
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掀开,透出其中有些昏暗的内景,江寻鹤从中探出身子,怀中拢抱着的正是吃醉了酒的沈瑞。
他脸上泛着些红,已经没什么力气睁眼,手臂却牢牢地环在江寻鹤的颈子上,半点不在乎自己身下要落到哪里去,只顾着手中掐着的命脉。
春珰小步快走至江寻鹤身边,轻声道:“江太傅安好,公子这是?”
江寻鹤垂眼瞧着,淡淡道:“吃醉了酒,回去煮碗醒酒汤便可。”
春珰福了福身子道:“劳烦太傅送回来,余下地交由奴婢便可。”
江寻鹤的目光穿过敞开的府门瞧进沈府深处,这中都城内四下皆是昏暗的,偏偏沈府内却高悬着烛火,亮堂,却又处处疏离。
他微微松开手,将沈瑞放下,周边立刻凑上来几个婢女将披风拢在沈瑞身上,生怕他着了风寒,又将人扶到软轿上,由小厮抬着进府,
春珰对着江寻鹤合手行礼道:“今日多谢江太傅,待公子酒醒后,定然登门拜谢。”
江寻鹤略略颔首,春珰道过谢后便小跑着追上去,跟在软轿旁小心扶着,厚重的府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遮住了府内的满眼繁华。
夜风吹过,江寻鹤身上的衣料被吹拂而起,抖落了残余的温热。
他合拢起手指,目光沿着紧闭的府门合隙间轻轻划过,眉眼处一俱地冷,心头却好似燃着一簇火般,将周遭一切的肝脏物件儿全焚了个虚无。
车夫小声提醒道:“大人?”
江寻鹤垂下眼遮去了眼底的妄念,轻声应了一句“嗯”,便转身进了马车。
安静的街道上重新响起车轮轧过的声响。
——
清泽拉开门扇道:“东家回来了,属下已经将太子殿下平安送回宫中,路上没出什么岔子。”
江寻鹤略一颔首,从壶中倒了杯茶猛灌入口,清泽一怔,随即急忙阻拦道:“那茶已是冷的了。”
江寻鹤微微摇头并未开口,心中却难得升腾出一丝渴求,偏就是冷茶才好将焚烧过后的余温驱散。
清泽小心分辨着江寻鹤的神情,犹犹豫豫地问道:“东家瞧着心情颇为不错?”
虽还是清冷的模样,却可略见雪山泛出一丁点春色。
他将藏在袖子中的物件儿缓缓捏紧,不若再拖一天给东家看吧,想来那帮子东西也没什么耽搁。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喉间滚了滚,目光撇开,避过了清泽的问题。
他将茶盏重新搁倒桌子上,深色漆面儿的桌案已经磕掉了一小块儿,他转过身来目光从清泽的胸膛掠过,最后不轻不重地停留在被袖子掩住的手上。
“老家又寄信来了。”
语调淡淡,听着好似在询问,实则已经猜透了,不算惊诧,从太傅任命的圣旨一下来时,他便在等着这封信了。
他垂下眼,只是现下想来,那道圣旨都似乎在遮掩着诸多上不得台面的用意。
清泽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可目光同江寻鹤对上时,却半点遮掩隐瞒的话都不敢编,只能从喉间挤出一个“嗯”。
修长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指节分明,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味。
清泽犹豫了半晌,最终只能有些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将那封江东老家寄来的信递到江寻鹤手中。
却又忍不住开口劝道:“东家不若明日再看 吧,这些人想来也知晓没个什么正经事。”
除却想尽了法子将东家摁进泥潭里,这些个人好似再没半点意趣般。
江寻鹤指尖一合,将信件上的蜡印撕开,抽出雪白的信纸,层层展开后终于露出其间墨色的字迹。
他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半点不出所料,从来都不过是这般的字句,不过随着事情略有变幻罢了,却也二十几年从未有过偏离。
可即便如此,却仍如冷水灌顶,那冷茶未曾浇灭的残火余烬这会儿倒是被浇了个透彻,半点火星都寻摸不见。
清泽见他面色有异,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问道:“家主可是又有何事?”
“无事。”江寻鹤摇了摇头,将信件稍一合折,放在烛火上燃了,看着那火舌逐渐吞吃了信纸,徒留下灰黑色的灰烬后,他才好似心中稍稍透出一点气息般。
算不得什么麻烦,无非是劝诫他,太子太傅到底算不得个实官,还是要早寻退路,为家族有所助益方可。
这些个囫囵话,在信件送来前,江寻鹤便已经替他周全好了。
左右他此出世,便不过是一个盟约的残破留存罢了,眼下这盟约再不够支撑江家横纵行商,便要他发挥出更多的作用,倘若不成,便是弃子一枚。
倘若他被弃之于外,却非族人心冷,而是他不够有助益之由。
这点东西,不算神谕,却沾着火,烙进他骨血间深不可除。
他已经糟粕反刍二十余年了。
可是,眼下却有个人独特而坚定地择取了他,即便是在最最神思昏沉之际,也仍能辨别出他。
江寻鹤蜷了蜷指尖,仿佛握住了什么余温般。
即便是必死之境,却仍好似无上高台般,这其间甚至无需更多的手段,他自己的心境便已然声声催促着他,只身去赴这一场生死之约。
火舌逐渐拔高,在他的指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清泽慌乱地上前,将他手拉了下来仔细翻动察看。
“东家怎得这般不小心。”
清泽暗暗咬牙,定是那老东西又在信中说了什么,否则东家怎会如此。
他动作间将江寻鹤的袖子扯落了些,露出精瘦的手腕同系在上面的红玛瑙坠子。
那坠子在烛火的映衬下透出些娇艳的血色,江寻鹤唇角轻轻勾起。
小疯子。
第037章
沈瑞眼皮半掀开,又缓缓合上,脑子里昏明参半,四下支应不得,他使了使力想要蜷一蜷手指,却最终只是很轻地在褥子的料子上划了一下。
眼前是暗明色的光亮,仿佛隔着层层纱幔透进来一般,轻和、奢靡。
幔帐不知被谁轻轻拉开一点缝隙,昏暗的床榻间顿时漫上一层刺目的光,沈瑞眼皮轻颤,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小声轻唤:“公子,公子。”
沈瑞昏沉坠落的神思逐渐被拉回,他略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声音是春珰的,他仍是在那倒霉作妖鬼身上。
唇间一凉,柔软的丝绢饱蘸了水轻轻擦拭着他干裂的双唇,相互拉扯间磨蹭出阵阵轻颤。
大约是这点水给了他险些支撑,沈瑞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一阵虚影模糊后,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春珰正满脸焦急地跪在他床榻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状态,见他睁开了眼,忙将绢扇遮在他眼前,挡住了床幔外透进来的光亮。
“公子醒了,快去请太医进来。”
外面的人应下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传。
沈瑞动了动唇,春珰似乎察觉到他心中的疑惑,于是轻声解释道:“昨日公子吃醉了酒,被江大人送回来,谁知夜里便发起热来,直至凌晨才逐渐退热。”
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完,沈瑞倘若再不醒,只怕家主便要去将那“竖子”给砍成肉酱了。
便是上早朝时,都在马车里藏了一把连环大刀,若不是被早早听闻消息的春和公公拦下来,只怕现下沈家已经被抄家了。
沈瑞现下却没心神去料想这些境地,他紧皱着眉问道:“昨日那漂,江寻鹤可曾有什么不对?”
春珰闻言一怔,仔细回想过后坚定道:“并无不同,同平时一般无二。”
若是能有人从那张眉目俱冷的脸上瞧出什么旁的心思来,也着实算是个难寻的人才。
沈瑞微微松了一口气,回想起梦境中那狗东西掐着他脖子,冷嘲热讽道:“沈公子不是要杀了我吗?”
江寻鹤的双唇几乎要贴在他的脖颈上,叫他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寸寸侵袭。
沈瑞滚了滚喉咙,真他妈又晦气又香艳。
太医很快进来,在屏风外还不忘停下来问安,沈瑞抬起手略勾了勾指尖,春珰立刻会意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