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内谁人不知晓长公主萧瑜兰最爱花木,沈瑞这些年为着讨好他不知寻到了多少名贵品种,但现下他却说出了这般的话。
自然不全是表露出对频频请他来赏花的不满,更多的只怕是对萧瑜兰的不满。这便代表着牵连着皇权和沈家之间最最亲密的一条线,断了。
陆思衡勾起唇角笑起来道:“好好好,是我考虑步不周,下次定寻些有意趣的玩意儿再请靖云来赏玩。”
沈瑞点着头,目光却落在他身旁的陆昭身上。
陆昭这人的心性最好猜,不甘于自己的身份拼命往上爬,又嫉妒沈瑞什么都不做便可白白占有那些权势,对比之下陆思衡变成了他崇敬的对象。
换句话说,他就是陆思衡的舔狗。
方才沈瑞的话原本是为了不动声色地给陆思衡传递一点不可说的信息,却也有几分来惹怒逗弄陆昭的意思,倒是没想到从前一点就炸,今日却能这般忍着,连面色都没什么变动。
看来上次的宴会之后,当真是被陆思衡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若不是当真怕了,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消停的。
可他这般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给二人煮着茶,姿态娴熟恭敬,瞧着实在是没意趣,总不能当真叫沈瑞去赏花。
一次逗弄不成,便再来第二次。
这种人,难不成还指望着一次惩罚便可叫他改了心性不成?
沈瑞轻笑了一声,对上陆思衡的目光道:“若是下次当真想要请我来赏花,我倒是有个好建议。”
他略一扬下巴,将陆昭示意给陆思衡看:“不如将他晾干磨碎了做成养料,想来花定然会开得不错。”
第088章
陆昭闻言手上一抖, 茶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人还没说什么,他却先被吓得一哆嗦, 将头深埋着。手上却连忙将溅出来的茶水擦拭干净,随后像是深呼了一口气般,继续支撑着沏茶。
沈瑞勾了勾唇角,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变化呢, 他一辈子爬不到最顶端,便会一辈子怨恨旁人, 可即便是明帝,现下行事却也处处受人掣肘,这天下何尝有永不受拘束的人呢?
只可惜陆昭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对他而言, 他没有出声即是人上人, 便是这世上人人都对不起他的佐证。
大约在他心中, 他便是那个被出身埋没的奇才,所有没有出头的日子都是因为那些个人眼瞎。
沈瑞的目光从他的身上回落倒陆思衡身上, 就连他这个平日里听信的兄长,只怕也未必没有被他怨恨过。
他眼中忽然就升腾出一丝兴趣,他很想知道陆思衡会知道这些事情吗?大约是知道的吧,不然也不会每次自己一来, 便将人揪到自己面前来装家奴,就是不知道是为了叫他给自己赔罪, 还是借着自己的势折辱他。
“都说陆府最是守规矩的, 没想到陆兄身旁的人却调教得不怎么样。”
他捏了一颗果子, 咬了一口,唇舌间裹着汁水, 说话间便也有些含糊。但眉眼却是上挑着看向陆思衡,连丝毫的情绪变动都不过。
陆思衡顶着他的目光轻笑了一声,略垂了垂眼无奈道:“靖云,且宽恕宽恕他吧。”
沈瑞抬眼看了他片刻,眼中露出了点讶异,哼笑道:“陆兄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可从来不曾难为人。”
瞧着倒是有点那个模样,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自己轻轻撇开眼笑了起来。
“靖云。”
沈瑞捏着半颗果子的手随便挥了挥道:“罢了罢了,你自己的人自己看顾好了便是,别闹到我面前来便也没心思要特意瞧着他。”
周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陆昭有些迷茫地抬起眼,却正对上沈瑞饶有兴致的目光,他连忙低下了头,盯着面前的茶盏。
可他身旁也是安静的,陆昭垂着头却忽然从这些安静中觉察出了些令人胆颤的意味。
耳边忽然传来陆思衡的声音,语调淡淡的,似乎同方才与沈瑞说话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陆昭却明白这已经是一种警告了。
“阿昭,怎么不知道说话,你平日里便是这般学规矩的吗?”
陆昭猛地抬起头,面颊上泛着一层红,将手边冲泡好的茶递到了沈瑞面前,有些急促道:“沈公子吗,万般事宜都是我的错,多谢沈公子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
沈瑞弯着眼点了点头道:“陆公子慢着点,别一会儿将涎水都喷到茶盏上了。”
陆昭没说完的话陡然噎在了嗓子眼,局促地“啊”了两声,却半点正经的声响都发作不出来,连脖子都憋得通红。
沈瑞将果子吃完了,揭开茶杯盖子,将果核丢进了杯盏中,茶水被砸出一个漩涡,向四周喷溅开来,最终还是裹着那果核添补了进去。
他重新将茶盏盖上,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众人一时眼晕罢了,沈瑞抬起头看向陆昭,见着他难看的面色笑道:“不过是句玩笑,陆公子怎么还要恼了?”
沈瑞的目光在他清白的脸和紫红色的脖颈上扫过,院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不过是些玩笑话,陆公子不要太敏感。”
陆昭听着他的话,呼吸急促了几分,这些话他再清楚不过,全是从前自己嘲讽沈瑞是个酒囊饭袋、富贵草包的时候说的话。彼时自己说完后,还要故作高雅地添补一句:不过是些戏言。
他以为沈瑞不会知道的,毕竟依着沈瑞的性子,可不会在意陆昭说得到底是真心话还是戏言,只要他听着不舒服便绝不可能轻轻揭过,因而他从前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将人避开。
可现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瑞笑盈盈的脸,绝不是今日才知晓的,可若是从前就知道又怎么会忍到今日才发作呢?
沈瑞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难堪,余光却瞧见陆思衡便坐在他对面,脸上始终都是温和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之间的斡旋,却又只好似在看戏,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沈瑞的指尖在茶盏上轻轻敲着,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知道陆昭现下会不会怨恨他始终奉承着的兄长现下这般冷眼瞧着,对着他的窘境坐视不理。”
他一抬眼正瞧见陆昭泛着红的眼,指尖在桌案处紧紧扣着,却半点不敢往陆思衡那边瞧,可越是这般掩耳盗铃,越能瞧出些旁的意思来。
沈瑞微微一怔,随后轻笑起来,瞧瞧,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陆思衡的那句:“客人前无礼,阿昭,你的规矩该重新学一学了。”
陆昭身子猛地一颤,却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只是垂着头低声应下,随后起身合手行礼道:“陆昭先行告退。”
沈瑞眯着眼轻笑道:“去吧,下次回见。”
陆昭动作一顿,但最终却连会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缓缓出了院子。他和沈瑞都清楚,所谓的重新学规矩便绝对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这句话代表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陆昭都不能在跟在陆思衡身后去参加各种宴会了。
沈瑞掐指算了算,很快便要到中秋夜宴了,原书中,陆昭可是借着这场宴会出了好大的风头,若非如此沈家抄家一事也不会让他平白地插一手。
只是不知道按着眼下的进程,他还有没有机会在出现在中秋夜宴上。
陆昭走后,丫鬟新换了茶叶来,陆思衡一掀开盖子,沈瑞便笑了起来。
“靖云怎么了?”
沈瑞看着他手中的茶道:“没什么,只是今早才有人将我的那份泡成了洗碗水,原还觉着糟践了东西,倒是想不到竟然在你这填补上了。”
陆思衡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轻笑道:“这点茶可是难求,不知道是谁竟然这般没眼色糟践了靖云的茶。”
他话方一说完,便觉着沈瑞神情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身前,委实是没发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沈瑞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觉着这话说出来,陆思衡大约是要陷入些莫名的尴尬,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他若是不说,便好似他府中还藏着个什么颇得宠的人物般。
他抬眼对上了陆思衡的目光,抿了抿唇,在一众莫名的殷切注视下无奈道:“我爹。”
他的目光还落在陆思衡的脸上,原本还有些尴尬,却又在见到他闻言陷入怔愣的时候,撇开眼轻笑了起来。
陆思衡规矩周全了二十几年,从未出过差错,可现下却当着沈瑞的面,说他父亲没眼色。
这件事张扬出去,估摸着信的人不会太多,可却照旧能成为他世家典范四个字上的残缺。
沈瑞大约是瞧出了他这点心思,却没给他吃什么定心丸,反倒是故意藏着坏心眼道:“陆兄,水煮沸了。”
后者立刻有些懊恼地回过神来,去拎火炉上的小铜壶,沈瑞瞧着他难得一见的慌乱,顿时乐不可支。
沸水漫入茶盏,浇出一片白色的水雾,随着陆思衡的动作,茶叶的清香味逐渐散发出来,将方才的小插曲遮掩了过去。
沈瑞懒散地伏在桌案上,看着陆思衡的动作漫不经心道:“我猜你今日请我来决计不是为了赏花,说说吧,有什么事想要问我。”
他的手指拨动了桌案上的一只花瓣:“你可以说说看,保不齐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了。”
陆思衡行云流水地煮着茶,闻言轻笑了一声:“靖云当真可以都告诉我?”
他这话带着点试探的意思,沈瑞轻轻吹了吹那花瓣,将它吹出好远,半晌才懒懒道:“看心情,别瞎曲解我的意思。”
中都内大约还从来没人这般对陆思衡说过话,他含笑“嗯”了一声:“听说今日靖云在渡口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还行吧,我没什么兴致,但管夫人说我拿了钱,要给我极致的体验,因而才叫我去渡口参加祭祀。”
陆思衡听着他半真半假的胡言乱语,意味不明道:“那靖云可是信那些鬼神?”
沈瑞嗤笑一声道:“我若是信那个,还能活到今日?外面那么些人赌咒发誓般地求我不得好死,却半点不想我若是变成厉鬼了,他们连今日这点安稳日子都过不上了。”
陆思衡垂了垂眼,厌恶鬼神,又厌恶花草,究竟是因着他原就不喜欢,还是或多或少地同萧瑜兰牵扯上了关系呢?
巧合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便就再也不是一个偶然了。
“那便说点有意思的,听闻靖云和那位江太傅现下交情不浅?”
“便知道你要问这个,堂堂世家子弟硬是将自己过成了个好事者,也不嫌无聊。”
陆思衡弯了弯眼睛,将茶盏推到沈瑞面前去:“靖云的事情当然都很有意思。”
沈瑞垂眼看着那茶盏,意味不明道:“那陆兄不觉着江寻鹤也很有意思吗?”
第089章
陆思衡闻言看向沈瑞, 唇边挂着一惯的笑意,眼中却生出几分探究:“靖云说的有意思算在何处?”
沈瑞轻笑了一声,目光直视着他, 略有些不耐烦道:“陆思衡,你们陆家的人行事都如你这般拐弯抹角的吗?”
陆思衡一怔,脸上的笑意倒是更真切了几分, 沈瑞看着他这般作态有些无聊地重新去看茶盏上描花, 却听见后者颇为恳切道:“家风如此,只不过, 我大约要更严重些。”
他这次用得有点意思,就差接着沈瑞的话说:陆家人就是有病了。
沈瑞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猫,心情愉悦地哼笑了一声, 半抬着眼看过去, 只是语调却仍是一副不饶人的作态:“那陆兄觉着是哪里有趣?书案间还是床笫间?”
方还叫陆思衡, 这会儿高兴了又叫陆兄, 简直将那点小情绪都摆在了明面上,擎等着人去哄。
偏他说这话的时候, 眼尾上调着,唇舌间略带着些含糊,显出些莫名的暧昧。
与其说是在问陆思衡,倒不如说是在拐着弯儿地应承中都内那些香艳的传闻。
陆思衡的目光倏忽间冷了下来, 可他自己却好似没发觉般,仍是含着笑看向沈瑞:“若单是床笫之间有趣, 想来上次赏花宴靖云便不会把他带到陆府。”
上次赏花宴那一遭, 与其说是沈瑞在示威, 倒不如说是在替江寻鹤震慑众人。否则依着他的出身,在中都这片地界, 哪能平静地待到现下?
更何况当初孙闵在传胪日之后巴巴地去了沈府一事,早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牵扯出来作为依据了。
孙闵固然是个蠢物,不知道隐藏踪迹,但沈瑞一向做事狠辣,放任消息传出这么久,未必没有故意昭示的意思。
明帝这些年明里暗里同世家不断斡旋,胜败皆有,可无论是中都城内还是朝堂上的局势都没有太大的变动,可见破局一事全不在现下这些固有的权利之间。
因而江寻鹤一中探花,明帝那点儿心思便藏无可藏,按着他的意思,这位探花郎是一定要被拨到翰林院去的,如此才好将来封侯败相,打破世家掌权的局势。
这算是一场明谋,便是仰仗着众人即便知晓却也不敢将手段使在明面上,那些时日里,中都城内不知多少人夜夜难眠。
可这场局却被沈瑞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谁都没有料到破局的关键,竟然在一个纨绔和一个年幼的小太子身上。
沈瑞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没心没肺的样子好似一点儿也没发觉陆思衡话中的试探,他扯长了,语调懒散道:“陆兄怎么不猜猜我带他来参加赏花宴,里边究竟藏着多少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