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听见他问这个,顿时百年笑开了道:“这位可不是朝中的大人,而是沈家的嫡子沈靖云。”
他回过头道:“他与旁人不同,也自然同江大人不同,江大人是心性使然,但沈公子却是因为……”
他顿了顿,试图搜寻出个委婉一点的词,但依着沈瑞的做派又委实不能够,一时之间倒是哽在了此处。
忽然,他听见江寻鹤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道:“肆无忌惮。”
春和听到后微微一怔,随后想到眼前人不止是给小太子做了太傅,还给那小霸王做了教书先生,更是一直在沈府中住着,应当再了解不过。
更何况现下瞧起来,大约是不止与学生同教书先生的关系上,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即刻便将人传召进宫。
春和的目光在江寻鹤周身打量了一下,目光有了些隐晦的变化,他含笑应承了一声道:“太傅所言极是,只是这话老奴可不敢说,否则若传到了沈公子的耳朵里,非得进宫将老奴这把骨头给拆散了不可。”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氛围,终于春和带着江寻鹤在殿门前停下道:“太傅且先等等,容老奴先进去通传一声。”
随后,便轻轻推开了殿门走进去。
明帝正坐在桌案前批折子,听到了声响便张口问道:“人带来了?”
“正守在殿外呢。”还不等明帝多问,他便颇为了解地主动道:“一路过来倒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若是从细处论起来,倒是颇有底气。”
春和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同沈公子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明帝手中的毛笔一顿,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才个个都是心思深沉的,多没头没尾的事情传到耳朵里也照旧能给编排圆满了。”
春和一惊,连忙道:“奴才该死,是奴才愚蠢,妄加揣测,还请陛下责罚。”
明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得得得,又不曾说要罚你,倒显得朕好生刻薄般。”
春和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于帝王之心也有几分体悟,当下便知晓没什么事了,于是又爬起来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明帝没回他的话,只是忽然道:“他那底气不是因着沈瑞那个混账,而是全仰仗着他一身的才情,殿试那日便是如此,而今仍是如此,朕倒是希望他能一直维持这般本性。”
若能做到,只怕他还当真会成为眼下破局的关键。
朝中大约也是找不出第二个出身、才情、品行都同他这般合适的了。
只可惜,一下子没看住,便被沈瑞那个混账玩意蒙上了一层雾气。
“传进来吧,问两句听听。”
“是。”春和连忙转身出去将人唤了进来。
“臣江寻鹤叩见陛下,陛下……”
明帝大手一挥道:“没旁人,不必见那些虚礼。爱卿可知晓,朕今日为何会传爱卿进宫?”
明帝看向下面的江寻鹤,有些期待他的回答,即便朝堂中所有人都在同他拐弯抹角地打太极,但他仍旧觉着江寻鹤同旁人不同。
江寻鹤倒是早有所料,他合手道:“臣猜测是因着中都传言中臣为沈公子娈宠一事。”
第091章
大殿中陷入一种短暂而又诡异的安静氛围, 明帝凭心而论就算对着那传言有点好奇的心思在,却也实在是对那混账东西的床笫之事半点兴致都没有。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到,那混账小子若是知晓了他问这个, 会摆出一副什么样嫌弃又嘲讽的表情。
他看向身旁的春和,用目光询问道:他说话一直都是这样直白吗?
春和将手局促地拢在了袖子里,略摇了摇头:老奴也不知道啊。
明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随后转头看向阶下的江寻鹤, 后者正默声站着,好似方才那话压根不是出自于他的口中般。
汴朝文官袍子讲求行动间衣袖翻飞, 腰间束带又要显出几分克己守礼,硬是将人约束成了一副清瘦的模样,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更好似稍一施压便支撑不住般。
明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 总觉着现下的场景着实诡异了些, 原不过是个为人君主的询问臣子闹出好大动静的私事, 现下却只像是舅舅把外甥媳妇叫到跟前,用强权逼迫着人把床榻上的事情逐字逐句剥离明白。
是任谁听闻了, 都要啐一口的程度。
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罪名平白担着了,却连半句话都询问不出来吧。
明帝唬着一张脸,沉声道:“看来爱卿还是知道几分的, 既然如此,想来也知道这事在中都内传成如何离谱的模样吧。”
他谨慎地用了一个相当委婉的想法, 暗示江寻鹤将事情分辩清楚, 只要他今日当着自己的面承认了那些事情都是谣言, 那明日那些朝臣自然便无法再依着这件事情无尽地发酵下去。
“爱卿若是有什么苦衷,尽可告诉朕, 朕一定会为你做主。”
明帝紧盯着江寻鹤的神情,他尚且还有一半未尽之言,沈瑞那混账心里到底存着什么心思不好说,倘若来日真将人掳上了床,那江寻鹤今日的话便是欺君之罪。
他除却站在明帝这边破局,没有半分旁的出路。
江寻鹤垂下眼道:“中都城内百姓安定,因而才有丁点儿的风声便可吹散出满城的风雨,而在这之后即便有什么推手,也不过一转身便隐入生民之中,寻不到踪迹。”
他合手拜道:“陛下为臣忧心,是臣之责,但倘若臣因着这些传言便不敢踏出一步,才是当真落入圈套之中,也就辜负了陛下对臣的期望。”
明帝看着他,神情上有一些复杂,这几日中都内原也不太平,沈瑞又生怕这水不够浑一般,四处搅局,牵连出不知多少动静。
轮番折腾下来,明帝倒是将始终转圜于沈府与东宫之间的江寻鹤给忘了,也自然想不起自己最初点了他做探花郎的时候寄予了如何的破局期望。
他在破局和萧明锦之间选择了后者,盘算着即便自己再多费些心里,只要能将局势打开条路径,便可使得萧明锦继位后顺遂许多。
而江寻鹤便是他留给萧明锦的后手。
可现下这后手却自己转到了台前,明帝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原本只觉着这背后之人大约会在陆白两家之间兴起,现下却觉着是江寻鹤自己筹划的也并非全无可能。
江寻鹤垂眼看着身前的石砖,他能感受到明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渐凌厉,心下却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沈瑞的这点把戏着实是不周全了些。
若是当真有人想要探查,就算揪不出他来,也少不得要伤些元气。
明帝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有意试探道:“流言已经至此,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既然已经如此,便不如由着他去吧。”江寻鹤抬起头看向高位上的明帝:“只要陛下肯相信臣,那臣的职责便只有尽心讲学一件事而已。”
中都城内被权势富贵迷乱已久,多少朝臣穿上官袍时还能勉强凑合出些正气,一但脱下便宁愿做世家走狗。
明帝倒是已经许久没有瞧见这般的意气了,他轻笑了一声,即便江寻鹤后面总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仅凭着现下,却也叫他对于当初钦点了这位探花之事半点也不后悔了。
像是某种安抚般,明帝忽然道:“赐给你的府邸修缮得不错,再过些时日,回府中住却也不错。”
“陛下既然命臣住进沈府,便一定有陛下的道理,陛下不必因着此事顾忌臣,左右中都内同有关的传闻真真假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江寻鹤说这话时,面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可明帝却瞧见他隐藏着的淡漠。
那些人自以为将江寻鹤分隔在众人之外,在中都内抱团抱久了,便以为这样久已经是决定的手段,却不知晓被分隔开的那人从来都不是同他们一处的。
江寻鹤快要退出大殿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明帝的声音:“朕很好奇,倘若朕不信你,你的职责又是在何处?”
江寻鹤脚下稍稍一顿,转身合手道:“倘若陛下不相信臣,那臣无非便是被贬谪到地方去。”
他轻轻笑起来:“陛下总不会真将臣贬谪到沈府内做娈宠吧。”
明帝闻言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憋闷了一上午的心境也稍稍宽松了些,片刻后他沉声道:“爱卿心中有抱负,便只管安心去做吧。”
“谢陛下圣恩。”
——
清泽焦急地等在宫门外,却又不敢乱走,只能绕着马车转圈,险些将那一处地皮给磨烂。
他方从楚家的商行回来,这些时日他始终作为东家的耳目守在楚家,怕商船出了什么岔子,好不容易等到船出航了,连合眼休息一会儿都没来得及,便满耳都是东家的香艳传闻。
只可惜他听了许久,才恍然发觉东家非但在传闻中成了沈靖云的娈宠,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这事情比家主现下站在他面前还恐怖。
结果陛下又派人来将东家传召进宫问话,谁知道是秉着什么样的心思。东家早就给他说过,即便沈靖云同陛下沾亲带故的,但沈家仍旧永远都会是明帝的眼中钉。
现在东家深陷这般的流言之中,谁知道明帝会不会因为不能立刻除了沈家,而迁怒于东家。
就在清泽满心焦急,甚至连东家倘若出了事,他要如何殉葬都想好的时候,江寻鹤终于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出了宫门。
“东家!”
到底还是在宫门处这块地界,清泽不敢大声喊,只能目光在江寻鹤周遭仔细打量着,生怕出了什么缺胳膊断腿的岔子。
江寻鹤略摇了摇头,清泽便及时地止了声,凑到跟前儿去围着。
小太监笑眯眯道:“奴才奉命来送江大人回府。”
在清泽开口之前,他抢先道:“大人不必推拒,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清泽看着坐在对面的江寻鹤,转头张望了半天,才凑过去用气声问道:“东家,陛下怎么说?”
他实在是忍不了了,总觉着要是捱到回沈府,便要憋死了。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这些时日清泽始终在商行内周全,清瘦了许多,但他自己却好似没发觉般。
“无碍,原也不过是个传言。”
清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旁人只觉着是个传言,但他可不信这其中当真半点心思都没有?他早就怀疑过,自家东家始终不近女色,又从来都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却唯独沈瑞是个例外。
东家又不是那些个攀附权贵之人。
清泽的心思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那沈靖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东家喜欢呢。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怕沈靖云,可要是东家喜欢的话,以后总会是他的当家主母……父?
清泽莫名打了个哆嗦,大中午的,却硬生生起了一身的冷汗。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江寻鹤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噤声,宫中出来的赶车小太监,车轮声未必压得住车厢内的谈话声。
清泽瘪了瘪嘴,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稍稍坐直了。
马车穿过闹市,百姓中的传言总是流传的时间要更久些,即便闹了一上午,现下坐在马车中仍然能听到众人的谈论声。
甚至比今日早上时更显得丰富了,只是有几种倒叫江寻鹤寻到了沈瑞那话本子的味道,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听了一路的传言,终于停在了沈府门前,小太监在车帘外笑道:“大人,已经到了。”
车帘被掀开,江寻鹤颔首道:“多谢公公。”
“大人不必言谢,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
小太监说完话后又驾着马车离开了,两人一转身却对上门房小厮巴巴的目光:“江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江寻鹤微微一怔,随后试探道:“阿瑞回来了?”
小厮疯狂点头,都快要晃出残影来了一般。
“见我不在生气了?”
小厮简直好似找到了知心人,急切得连声道:“正是如此,公子说了,太傅一回来便立刻去他院子中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