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端着茶盏,心神却回想起方才在府门前的事情,倘若不是今日陆思衡请他出来喝茶,叫他刚好撞见,那拿着几件破衣服的男人是不是就要用那点破东西来诓骗江寻鹤,好叫他在中都想法子给家中谋取助益了?
那漂亮鬼又不聪明,又心软心善,指不定三两句话便要叫人诓骗去了。
他在中都之内的处境本就艰难尴尬,这还是在原主不在的情况下,若是按着原书中的路径,只怕他现下已然是寸步难行的境地了。
即便这样,家里那几个从不将他视作家人的人,如今还要想要想着法子来从他身上谋夺些利益,恨不得将他的血肉都啃食殆尽。
沈瑞才将人养的好看了些,这些人便上赶着来吞吃。
他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被桌子另一端的陆思衡瞧出了些端倪,后者轻笑了一声道:“阿瑞瞧着似乎是有心事?我可是听说今日来之前,在府门处闹出了些声响来。”
“你倒是消息灵通。”
沈瑞话虽这般说着,却并不觉着奇怪,闹出这般大的声响,若是还传不到陆思衡耳朵里才显得奇怪。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他略凑近了些问道:“你如今院子中可将养着什么人吗?”
第115章
陆思衡手中的茶盏一晃, 桌案上便洒出了些茶水,将石桌洇湿了一小片,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因此被推向了某种凝滞。
沈瑞的神情忽而变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眼陆思衡,弯起眼睛揶揄道:“陆兄在羞涩些什么?”
“难不成是瞒着我们在府中藏着什么人?”
陆思衡将茶盏落在桌案上,取了一旁的帕子过来一一擦拭干净, 闻言无奈道:“只怕我这府中若是进出了什么人, 自有满中都的人替阿瑞盯着呢。”
沈瑞勾了勾唇角,却并没有立刻说话。
陆府而今的确是被众人盯着不假, 但若是陆思衡想要于深宅中藏个人也未免简单,只是陆思衡今日的话倒叫是他忽然想起,原书中这位于中都也算是惊才绝艳的郎君似乎直至沈家被抄家, 也依旧是孑然一身, 连好友也不曾有过什么交心的。
先前倒是有个旁支的陆昭瞧着还算得心, 但即便是被原主命人一刀劈斩了, 陆思衡也不过是过问了一句,甚至因着不愿同沈家交恶, 连下葬都是避着人,在夜里偷偷出城埋了的,半点话柄都不给人留。
叫人半点瞧不出他先前在人前对于陆昭的百般赞许。
即便是现下自己穿过来,同陆昭见的几次面, 后者也是在陆思衡的高压之下,低眉顺眼地讨好, 可不见之前那般嚣张跋扈的样子。
这般冷心绝情的人, 倘若他府苑中当真藏着什么人, 与其说是什么美娇娥,沈瑞倒是更愿意相信是从哪搜罗来的谋士。
说到底世家同皇权早晚有那么一遭祸事, 鼎盛如沈家也照旧论文权柄争夺间的牺牲品,而唯一的幸存者现下就摆在他面前,沈瑞着实是好奇,他究竟是得了什么指点,还是以陆家掌权人的身份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陆家都从淤泥中托举而出?
思及此处,沈瑞轻啜了一口茶水,不动声色地打趣道:“那可是不好说,陆兄行事向来周全,若是得了什么值得上心的人,将其踪迹隐匿干净,也未尝可知。”
他将茶盏放回到桌案上,摊了摊手掌道:“可怜我们这些平日里同陆兄交好的,竟是被蒙蔽了个透彻。”
他说的煞有介事,不知道还真当他已经确信陆思衡在府中藏了什么人一般。
陆思衡将手边的糕饼向他略推了推,像是对待自己顽劣而不自知的幼弟般无奈道:“若是肯将这点心思花在正途上,也不至于直至现下中都内还是各种流言没个止歇。”
他这句流言中间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或许是说那些第一纨绔的,或许是说他把江寻鹤留在府中当做禁脔的,这些个世家子弟说一句话中,能藏着百转的心思,沈瑞懒得费心神去猜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干脆就势将手肘支在桌案上,用手掌撑着头,语调散漫道:“陆兄而今掌家,便是连说话也越发一股子掌家人的做派了。”
仿佛觉着凑不出例证般,他顿了顿后又添补道:“前两日进宫,陛下也是这般同我说的,只是他是何般的年纪,你便已经同他一样说话不耐听了。”
陆思衡自幼便是被当做掌权人培养的,一直到加冠后正式接掌陆家,连带着旁支的那些族人子弟也是瞧着他的眼色过活,倒是头一遭遇见如沈瑞这般分辨不出好坏的。
“也罢了 。”陆思衡放弃同他继续这般说教,从一旁取出册子递给他道:“阿瑞托我打探的消息已经有了眉目,而今中都内的商户大都还在观望,不等货船靠岸有了确切的消息只怕不会妄动。”
“中都城内的生意,楚家占了大半,即便不依着那些零散的商户,阿瑞也不会亏损。反倒是江东那边,听闻原本把持着生意的江大公子已经抱恙去了山上同他生母清修去了,商行内只怕动乱颇多,楚夫人收到的货物怕也是良莠不齐,这才是亏损的大头。”
沈瑞闻言略挑了挑眉,原本他让陆思衡去帮忙查消息不过也是因着即便自己不说,后者也定然会私下派人探查,既然如此,白给的劳工,不用岂不是亏损?却不想后者当真命人认真查了,甚至连带着江东的消息一并给查清楚了。
他接过册子,看着上面记录的消息,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这位江大公子他也算略有耳闻,据管湘君所言 是个不输于陆思衡的郎君。只可惜商贾低贱,凭着他如何在江东内鼓风掀浪,也照旧是上不得台面。
甚至就连这点“不输”的名头,也不过是众人私底下说说便算了,若是拿出来供以论调,只怕便要给江家牵扯上不少的麻烦。
若换做平常便也罢了,只是商船到了江东,那位把持着江东大半生意的江大公子便抱恙去了山上,实在是叫人不能不多想。
他为挑了挑眉道:“抱恙?掐着这个时段生病,不知晓的还以为是我给带去的灾祸呢。”
陆思衡知晓他的心思,解释道:“听闻早在月前便已经病了,江东现下的生意又重新回落到梅花商行之中,没了个主持大局的,只怕余下的便要各怀鬼胎,阿瑞若是不想要亏损,便须得多花出不少心神才好。”
月前
沈瑞在心中略盘算了下时间,若当真如同陆思衡的消息所言,那倒是的确可以摆脱故意躲着自己的嫌疑,只是他这般想着,却只觉着有什么一直被忽略的东西冒了个尖儿,但不过是一愰神的功夫便又消散了,半点寻不到踪迹。
沈瑞略皱了皱眉,却没再多追问,总归到了时候,自然便会万般清晰。
他将陆思衡新递过来的茶盏端起来,闻了闻里面散出的茶香随口道:“我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财,好叫日子好过些,又不与他们谋夺家财,哪里用得上那些手段来同我算计?”
陆思衡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其实他并不能完全猜出沈瑞同楚家联手的原因,但是沈瑞既然不愿意多说,那即便再问下去,也是满腹的虚假,反倒影响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岌岌可危的关系。
左右无论沈瑞心中藏着怎样和的布局,也早晚要显露出来,沈瑞行事没个顾忌,多讲求个自己高兴便好,但他却不得不顾着整个陆家。
就他现下推演出的种种可能,无一不是险境,沈瑞可以走,但陆家却不能走。
陆思衡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指着桌案上十几个茶盏道:“今日品了这么多,阿瑞觉着哪个最好?”
沈瑞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今日的“正事”——陆思衡请他来尝今年新晋上来的茶叶,虽说是才到手的,却也有不少是存了多年的,味道差异并不算小,但沈瑞方才满腹的算计,早已经将品茶一事抛在了脑后。
现下陆思衡正看着他,等着他给出了什么答案,他抬眼看过去,正和陆思衡对上了目光,他敢肯定陆思衡定然是瞧出了他的窘境,却连半点“轻轻揭过”的心思都没有。
见他不说话,还轻声催促了句:“阿瑞?”
沈瑞瞧了瞧桌案上十几个瞧不出太大分别的茶盏,先前没用心记着,现下连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也想不出来了。
他瞧了好半天,陆思衡竟也有耐心地陪着他看了好半天,沈瑞见左右都逃不掉,干脆耍赖地指着一旁的那盘糕饼道:“我吃着,这个最好。”
他说的一脸坦荡,好似没有半点心虚。更何况也不算是假话,也不知晓陆府的厨子是哪里的人氏,做的糕饼同中都内流行的风味并不想同,也算是额外的清甜。
他这耍赖的姿态太过明显,连遮掩都不曾有,陆思衡无奈失笑道:“也罢了,既然如此,便叫府中的厨子做好了时时给你送到府上去。”
沈瑞捏起一小块糕饼放在眼前瞧了瞧,做工精致,想来是花费了不少心神,他弯起眼睛笑道:“这样岂不是要多多麻烦陆兄。”
下一刻,他便将糕饼放回到盘子里,施施然地用绢帕擦干净了手,屈尊降贵般道:“不过陆兄既然情愿,那边多多劳烦了。”
陆思衡看着他耍的这些小把戏,无奈扶额地纵容道:“还想吃什么一并吩咐下去。”
“那倒是也不必了。”沈瑞将册子揣进袖口,将面前茶盏的盖子重新盖回去道:“今日便罢了,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我回去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倒是不曾听闻近日中都内又出了什么事情。”
陆思衡倒是没料到这个,而今商船到了江东,就连生意都还没有谈出个什么进程,他想不出沈瑞在中都内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原本是没有的,不过现下新添补了一件。”
沈瑞理了理衣袖上的细微褶皱,看着袖口金线织成的绣花,眼底生出几分暗色,可神情却不见半分惊动地笑道:“大约是前些时候掏出来的一笔银子,惊吓到了那些人,好叫他们以为什么破烂玩意儿都能往我府中递了。”
第116章
马车路过闹市的时候, 沈瑞忽然在车中喊了声停,春珰立刻将帘子掀开了个边角,探进点头轻声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去捡几家做工漂亮的成衣铺子, 叫他们备好东西,半个时辰后,爷带人过来。”
春珰闻言微微一怔, 她近日倒是不曾听闻公子又同谁关系交好, 但转念一想,便想起了方才来陆府之前那男人在府门闹出的动静, 于是颔首应了声下马车寻铺子去了。
这会儿街上的人正多,即便车夫已经将马车朝着周边赶了一点,却仍然是占据了不小的地方, 好大个马车横在街上叫周遭的百姓不得不绕着走。
多走了路自然就要不满, 沈瑞坐在车中能够清楚地听见那些人的小声议论。
“这又是哪家的车马挡在路上?”
“哟, 可小心些吧, 这都瞧不出来?那么大个沈家的族徽都快要戳到你眼睛里去了。”
被阻止的男子明显颇为不满,又因着方才友人的话, 觉着自己被下了面子,连语调中都难免带上了些尖酸刻薄的意思。
“沈家又如何?不过是占着个好出身罢了,说到底不还是个酒囊饭袋?只怕连大字也认不得几个,却可以靠着世家的荫蔽将来登入朝堂之中尸位素餐。”
跟在他身旁的好友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越说越来劲, 到底是怕影响到自己的身上,连忙去拉扯着急声道:“你且小声些吧, 那沈靖云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 若是叫他听见了, 你我今日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这话仿佛戳到了后者的痛处般,更是不依不饶起来道:“他便是听见了又能如何?难不成我说的话中有半句假话吗?”
沈瑞猜他也未必是不知晓世家杀人最是不需要理由, 更何况这世上原本就有太多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但他大约是因着心中实在是气愤,这会儿说起话来是半点也顾忌不上了,越说越没个分寸。
沈瑞原本也并不是很想要理会他,毕竟着中都城内想要指着他鼻子痛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人说得这些在其中比起来着实还算作是文雅的。
但是男人却不依不饶地逼问着他那同伴,好似对方不附和他,便是意味着对方也是跟沈瑞同流合污的一般。
“你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沈瑞实在是被他那破锣嗓子吵得头疼,随手将窗子上悬着的帘子掀开了个边角,懒声道:“嗯,说得极对。”
他那友人是正对着马车的,在沈瑞掀开帘子的时候,便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这会儿再听见他说话,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沈瑞估摸着他这会杀了那男人的心思都有了。
反倒是那男人因为背对着沈瑞,一时半会瞧不出太多的反应,只能感受到他的后背已经绷直了,大约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
沈瑞的指尖在窗子的边沿处轻轻敲了两下,算作是消磨时间,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既然是害怕,方才又是何必给自己找难堪。
男人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转了过来,他大约实在是没想过为何沈瑞会在这马车之中,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那般高谈阔论。
他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试图缓和下氛围,在发觉出自己的僵硬后,干脆将那点努力全都收了回去,挺直着脊背,摆出副不卑不亢的姿态道:“见过沈公子。”
只可惜若是没有方才那点慌乱,瞧着或许还当真是个有风骨的,换做现在,沈瑞只觉着这人算计颇深。
但懂得算计原也不算是什么错处,换做个是个惜才的,说不定就看中了他这个性子,但沈瑞明显不是这种人。非但如此,他一惯是管这种人叫贱皮子的。
“原本呢,是不太想理会二位的,但二位的阵仗也着实大了些,岂止是在马车之中,便是我现下在沈府中坐着,恐怕也照样字字听得清楚。”
他一通话,将那友人说得面红耳赤,连忙试图解释道:“还请沈公子原谅,实在是我这朋友遇着些不平事,所以近些时日才心气难平,一时妄言,不想却冲撞了沈公子。”
“不平事?”
沈瑞闻言略一挑眉,仿佛生出些兴趣般道:“这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不平事,竟然要将气撒在我的身上。”
男人闻言将头一瞥,露出些莫名的倔强,像是蒙受这什么天大的委屈般,沈瑞瞧了一眼,便刺眼似的迅速将目光移开了。
反倒是他的友人,神情还算正常些,不过是有些为难,不知道当不当说罢了。
经了这么一遭,沈瑞大约也明白为何二者之间会当街吵闹起来了,一个自命不凡又颇有算计,另一个却是个实诚的,非但“配不上”前一个的心气,也不能把握住时机替他谋取,也是难为他们搭伴儿走到今日。
“既然都不肯说,不防叫我来猜猜。”
沈瑞故意将语调拖长了些,在确认吸引到了男人的注意后,笑了一声道:“该不会是因为先前科考落榜,一时之间受不了这个打击,便开始见着谁过的顺畅都不满意吧?”
见二人没有反驳,沈瑞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有些漫不经心道:“这位若是这般的心性,只怕再有个十年八年,也照旧是名落孙山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