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湘君闻言施施然地将茶盏放下,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珠花才轻笑一声道:“我到这江东也已经有些时日了, 同商行里的各家多多少少都有谈过, 或没个底价的, 或是咬准了标线的都瞧见了不少, 史掌柜给出的这个条件可并不足与同江家媲美。”
史掌柜顿时脸色极其难看,尬笑道:“各家都有各自的优点, 中还是要区别着瞧瞧的,不好将这些都混为一谈,单是一个价格也远远不能够代替全部。”
“我呢见识浅薄,什么与我而言都比不上摆在眼前的真金白银。”
管湘君一句话将史掌柜还没说出口的全都憋了回去, 一楼的台子上,说书先生已经将醒木一拍, 承着满楼的目光将今日的故事讲开了。
管湘君托着腮垂眼向下瞧着, 一副好生感兴趣的样子, 史掌柜心中的气憋闷着发泄不出,只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却又在瞧见那说书先生的面目时皱了皱眉。
他挑的这家茶楼在江东颇有声名,其中的说书先生更是一绝,不少人来此都是为着听这一耳朵的,他选在此处也是有着些隐于世的心思。
但今日的说书先生却不是那位满身声名的。
虽不过是一件小事,却叫他心中生出些不安稳,他下意识看向管湘君,却只瞧见后者颇为入迷地听着,当真是半点心思都打量不出。
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也并没有少去半分。史掌柜转过头朝着守在一旁的陈川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绕过人群去寻茶楼掌柜询问去了。
好在路径上再没生出什么不对劲来,倒是叫他心中的不安定少了几分,也能分出些心神同管湘君一并去听那说书先生讲的到底是什么。
但若是不听还好些,现下听了却更是心头一震。
那说书先生坐在木椅上,说的正是个名叫《狼子野心》的故事,从那主人家捡了两只狼崽回去将养着,最后若不是家中有狗阻拦,只怕便要在睡梦中被其咬断喉咙的故事,一直延伸讲到某城城东一家富商带着个忠仆一并救了个青年,却不想最后两人联手,谋夺家财,可怜那富商命丧黄泉。
史掌柜越听越觉着这说书先生说得便是他和周管家,连背上都生出一层冷汗,他觉着这茶楼中的每一双眼的后边都坐着个史德俊在盯着他这副狼狈模样。
甚至就连今天派他同管湘君商定生意一事也好像充满了阴谋。
可明明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敢笃定倘若是他换到周管家那个位置,早就已经盘算着如何夺位了,根本忍耐不到现下,没道理他会背叛自己,更何况自己现下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算是揭发自己也远不够将自己判处个死罪的。
那便只有……史掌柜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知晓他全部事情的只有陈川一个人。
他急忙回头去寻,却正对上问完话快步回来的陈川,面上还是素日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压根瞧不出什么破绽。
就算真的是他,也总不能现下就发作起来,总是先将管湘君送走才好。
是以他强压下心神,但仍旧遮掩不住语调中的紧张:“那不知楚老板心中的价格是?”
管湘君被他的话拉回目光,上下打量了片刻,忽而轻笑起来道:“瞧着史掌柜真心,我也便不再兜圈子了。”
她伸出手掌在史掌柜面前比划了个数目,史掌柜顿时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别的,只能连声说:“这价格实在是也太低了些……”
“可诸位原本想要的恐怕也不单是想要在这笔生意上赚取多少银钱吧。沈公子想要真金白银,诸位想要个机会,难不成还要用从前那一套来做生意吗?”
史掌柜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们在江东做龙头的时间久了,心中早不觉着自己还同那些普通的、身份低贱的商户有什么不同了,即便是想要搭上这条大船,也还是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只愿意让出一小部分利益,甚至是等着管湘君主动来求他们。
可是扪心自问,倘若当真硬是将这笔生意做成了,但却反倒被沈家厌恶呢?岂非得不偿失?
管湘君见他意动,便又添补了句:“更何况这些条件我也是一字不差地同江家说过的。”
史掌柜脱口而出问道:“江家已经同意了?”
管湘君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应答下来,而是双目含笑地看过去,史掌柜在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顿时便噤了声,面上显出些懊悔。
他知晓因着方才下意识的急躁,他在今日的谈话之中已经毫无优势了。
管湘君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隐瞒,而是坦荡道:“他当然没有同意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倘若史家可以同意,那这便是你们的优势了。”
她这话说得无赖,同远在中都的沈瑞分明是同一番做派。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轻笑道:“史掌柜不妨在回去同史家主再好好商量商量,我便先行回去,且候佳音了。”
说罢,便一合手先行出去了。
在她走了之后,陈川先行凑过来道:“主子,那掌柜说原本的说书先生因着老娘病逝,已经回老家操办丧事去了,眼下这个半年前便来了,始终跟在他身边学本事,正好便挨着这个时候顶替了。”
半年前?史掌柜眯了眯眼,也不知道到底信没信,反倒是开口问道:“那故事呢?”
陈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道:“这上边俱是些禽兽妖鬼的小故事,他再编撰到人的身上,已经这样讲了近一个月了,茶楼中的客人倒是也爱听。”
史掌柜将那册子拿过来,将信将疑地翻看了会儿,倒是也的确在二十余页外瞧见了那篇《狼子野心》。
至此,虽心中疑虑还没有完全消散,但一时之间倒是也寻不到别的佐证,只能先行搁置下来。
“走吧,回去将消息禀报给家主。”
——
史德俊得了消息气极反笑接连摔了几个茶盏,史掌柜侍立在厅堂之内,对这般情景也算是早有预料,管湘君开出的价格只比他原本打算借此将生意骗到自己手中的那个底线高出了一点,史德俊还想正经做个生意,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就连他自己也是顾虑颇多,管湘君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他原本定下的价格只怕未必会叫她满意,但若是让她就这样叫价,只怕他手中的那些压根不够亏损的。
若是亏损过多,只怕宗族之内也未必会支持他取代史德俊上位。
“她这样大的胃口,倒不如我们干脆将消息散播出去,我倒是要看看谁会做这个冤大头。”
史德俊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下了最后的决定,史德俊闻言也是眼中一亮,顿时便觉出了这法子的妙处。
连忙按着史德俊的法子去办了。
管湘君的本意是用这价格压他一压,却不想不过是第二天便听见了同史掌柜透的价格。
那些什么“同江家也是这样说的”自然不过是诓骗的鬼话,但现下休说是江家,只怕是满江东都知晓了。
“夫人,我们现下应当如何?”
管湘君脸色难看了几分,但仍然不见慌乱道:“先不要乱动,且看着他们还能搬腾出什么旁的把戏来。”
待到那些掌柜走了,她才难得显出些疲态,江东诸事原本便是兵行险招,处处都有可能绷断。
她在来之前便已经考量好了这些,但真的出现差错的时候,却仍旧有些难言的失望。
可眼下之事毕竟不是单在心中忧愁便可料理的,最重要的还是要及时找到破局之法。
“拿纸笔来。”
她须得先将此事传回中都才好。
——
待到沈瑞收到消息的时候便已经是两日后了,江东的局势只比着先前更严峻些。
那些个商户因着这个低价竟然也组成了个不太牢靠的同盟,无论如何,只要抗住了,利益总是大家的。
沈瑞看着手中的信纸,目光不免晦暗了几分,算尽了千般,倒是没能料想到一惯行事谨慎的史德俊竟然会行此冒进之事。
可见金银如肉,谁割下来都是心疼。
此刻原本的计划已经是行不通了,更是半步都不能退却,否则先前的谋算便全都成了顷刻间付之一炬的笑话。
无论是江东那边,还是中都之内,都只能硬扛着。
他心中想了十几种破局之法,但却都有缺漏,必经自古人心最是难揣测。
沈瑞忽而想起楚老夫人先前说得那句“沈公子也自诩谋算绝伦,可人心难料,只怕早晚会亏损在其中。”
他看了看那信纸上字句昭昭,似乎在宣告着他额谋算是怎样一步步落空的。
半晌,他轻嗤一声,从箱匣中取出厚厚一沓子银票递给回来传信的人:“先拖着吧。”
人心固然难测,但他从来不单靠着这玩意儿渡桥。
第125章
沈瑞的一笔银子算是暂时给管湘君解了围, 无形之间,好似渡口处的商船都停靠得分外有底气些。
江东的商贾个个拿乔,等着管湘君先行败下阵来, 谁知非但没能如他们所愿,反倒是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模样。
商行里的人几次碰头,却也全然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硬气起来, 若是现下再妥协,还不被尽数吞吃了?
故而折腾了这好一遭, 最后强撑着的却成了他们自己。
原本这盟约便不甚牢靠,不过权势依仗着那几个为首的赌咒发誓,说是这般便可以将楚家拿捏着, 好叫她不敢再这般狮子大开口, 他们才犹豫着同意的。
现在可倒好, 有没有威胁到管湘君不好说, 反倒是他们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这盟约便越发显出些岌岌可危的事态。
史德俊看在眼中,心中更是焦急, 旁人或许还不知晓此次结盟的缘由可他心中却是清楚。此次价格外泄再加上现下的局面,管湘君定是折损了不少银钱,而今只怕是争记恨自己,倘若此刻众人退缩, 那这些事情可就全都记在史家的名头上了。
他掩在桌子下的拳头捏紧了,手背上爆出分明的青筋, 面上却端出些胸有成竹的笑意:“诸位, 那商船停靠在渡口一日要花多少银钱可算过?就算楚家而今手中还有些余钱, 但不要忘记了真正出钱的可是沈靖云。”
“若是沈靖云知晓因着她的错处而亏损诸多,你们猜还会不会同楚家继续合作?没了楚家, 又想赚钱……”
史德俊故意拖长了语调,终于在吸引足了注意后才下定论道:“彼时,便只能同我们合作了。没了管湘君这个牵线搭桥的,我们只会赚的更多。”
他话音方一落下,身旁的账房已经扒拉着算盘,喊出了个数目。
众人顿时面色精彩,被这个数目震了一下,他们大约也有些盘算,却不想这个实际的数目远比他们预料的要多得多。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出口问道:“怎么会这么多。”
账房看了一眼史德俊的脸色,最终还是坦言道:“那商船上劳工吃得只怕比普通的人家还要好上许多,每日都不缺肉吃,更别提旁的什么用度了。”
众人一片哗然,顿时屋中兴起了一阵议论声。
史德俊还没等说话,江骞便先行敲了敲桌面,他沉声道:“怕什么,他楚家有多少钱够给沈靖云作陪的,现下不过是摆出这副样子来给我们看罢了,你们若是就此便乱了阵脚,照我说倒不如收拾收拾别做生意了。”
江家在江东盘踞多年,声名还是有些份量的,更何况而今那江大公子在中都做朝官,日后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他一开口,众人虽还有些迟疑,但也应承了下来。
这商讨之事也就这样暂且搁置了下来。
楚家那么大的阵仗到了江东,却什么都没有买,反倒好似游玩一般,一时之间倒是也成了江东大街小巷之间足以津津乐道的谈资。
百姓们都好似成了商贾们的眼线,将管湘君一行人今日吃了什么,卖了什么珍奇的玩意全都传遍了整个江东。
可这样的消息越是多,商贾们心中便越是惊疑,却又始终觉着不过是在硬撑,。
一时之间倒也僵持起来了。
——
江东的风吹到中都之时,形成的可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局势,而是一张张如催命般的单据。
凭着这些个玩意从沈瑞手中掏走一张又一张银票。
沈瑞虽未明说,但瞧着库房中银两一日少过一日,春珂竟然也难得为钱发起了愁,将那些个珍奇的物件儿清点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视死如归般对沈瑞说:“不若公子将这些镶金镶玉的都变卖了,日后喝茶单用瓷杯子吧。”
沈瑞气极反笑道:“已经到了这么寒酸的地步了?”
春珂小声道:“那倒是也没有,只是依着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架势,只怕也撑不住多久的。”